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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來到中原後,趙犨趙千夜依然會時常想起遼東的風。
冰冷的寒風帶著海鹽的腥味,吹拂上大黑山的山脊。他站在卑沙城的女牆內,張開雙臂,便能在高山之上,擁抱大海。
卑沙城,是大唐在遼東最後一座據點。總章元年,高宗皇帝攻滅高句麗時,它與遼東其他城池一同回歸到華夏的懷抱。到趙千夜出生時,已經過去接近兩百年。
山下有可以耕種的平原,有可以出航的良港,船舶可以很容易由此航行到青齊之地的東萊。
這使得它能夠比其他的城池堅持得更久一些。
“咱們的先祖,是當年跟著薛仁貴元帥一起,跨海征東時,到遼東來的……”阿翁總是撫摸著他小小的腦袋,不厭其煩地說著。
趙千夜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阿翁告訴他,他出生的前一天,他的父親為了抵禦劫掠城外屯田的新羅海盜,戰死在海裡,魂魄隨波濤而去。
他是阿翁撫養大的,小時候聽的總是阿翁講的故事。
他多年後才知道,薛仁貴元帥當年來遼東走的是陸路,並沒有坐船。
卑沙城位於狹長的半島上,仿佛就是天之涯,海之角。
阿翁告訴他,趙氏發源的地方,叫天水,又叫秦州,距離卑沙有三千多裡。
這還不算遠,大唐的都城長安城門外有一塊石碑,寫著“西去安西九千九百裡”。
大唐在最西麵的領土,距離長安九千九百裡,而長安,就在天水東邊一點點的地方。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天水甚至比安西淪陷得還早,如今這些地方都已經成為大唐的世仇吐蕃人的土地,“昔日安西萬裡疆,今日邊防在鳳翔”。
“除了遼東,咱們已經沒有家能回去了。”阿翁唉聲歎氣地道。
據阿翁所說,有一位祖先曾回到中土,然後試圖到吐蕃控製的地方,去拜祭一下家族遠祖趙充國的墳墓,結果從此再沒能回來。
一個曾經有七個兒子,卻隻能與孫子相依為命的白發老人,除了哀歎,又能做什麼呢?
或許還有向東萊方向叩拜罷。
齊魯大地上,時常有一些遊俠兒航海過來。他們會收購一些毛皮之類的山貨,有時也會提起刀劍,幫助城池抵抗異族的入侵。
他們中很多人將身體留在了遼東,大黑山上下,有著許多姓名都未必有的墓碑和荒塚。
“若非這些豪傑們,咱們撐不到現在,咱們隻能叩首感謝他們。”阿翁拄著拐杖,聲音顫抖著道:“西域的末代安西都護郭昕令公,已戰死五十年了。”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契丹、渤海、新羅,這三個多年前曾經臣屬於大唐的國家,罕有地組建起了聯軍,準備拔掉大唐在東北地區最後的據點。
哪怕是安史之亂以前,它們已開始不斷侵蝕遼東的土地。但當帝國的中央衰弱,這種侵蝕隻會越演越烈。
這三個國家時常因分贓不均互相攻擊起來,然後其中一兩個又會跑去與大唐結盟,這也是卑沙城能夠堅持這麼多年的關鍵。
由卑沙城城頭向外望去,湛藍的海麵一望無垠,浮冰跌宕,狂風呼嘯,雪花紛揚亂舞。彌天的雪幕中,是敵人一片片的旌旗。
城頭的戰士們都凍得瑟瑟發抖,百姓們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敢出門。可圍城的敵軍穿著厚厚的皮裘,在漫天大雪裡擺開望不到邊的陣地。
敵人中甚至還有漢人的臉龐——除了不計生死支援遼東的豪傑,總也有一些腆顏事敵的敗類。
“恐怕不會有援兵了。”阿翁一如既往地歎著氣:“這樣大雪!”
卑沙城是一座易守難攻的城池,加上天寒地凍,異族人本沒有攻城的能力。
然而敵人的圍城,迫使城外的居民也都逃進了城裡,糧食很快便不夠用了。
“咱們遼東漢人本來就少,不能發生人相食這種事,除非吃敵人的肉。”阿翁轉述著城主的話語:“若是糧糗耗儘,咱們就打開城門,男女老幼一起殺出去,和敵人拚了。”
趙千夜知道“拚了”意味著什麼。
生在絕域孤城,他已見過太多生離死彆。
“拚了……”少年握住阿翁皸裂皺縮的手掌:“然後就能見到阿爺了嗎?”
“能。”阿翁肯定地點點頭:“不光你阿爺,還有咱們趙家的列祖列宗,還有帶咱們家祖上來遼東的薛仁貴元帥……”
這番話讓趙千夜幼小的心靈減少了許多恐懼。
“千夜,你知道嗎?咱們是人,有三魂七魄,死了魂魄能上天。可城外的敵人,那是夷狄,夷狄與禽獸無異,他們死了隻能轉生成蟲豸,如同他們生前的樣子。”
阿翁用渾濁的目光定定凝視著他,篤定地道:“敵陣裡頭,那些為虎作倀的漢人也一樣,他們不再是人,而是把自己變成了禽獸。”
趙千夜也曾聽隔壁的教書先生說過這個道理,先生說,太宗皇帝曾講過——“戎狄人麵獸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為害”。
“那阿娘呢……她不是高句麗人的後裔?”趙千夜眨著眼睛,微帶疑惑。
“傻孩子。”阿翁露出慈愛目光,摩挲著少年小小的腦袋:“還有句話叫——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
“是中國還是夷狄,不僅在於血統在哪裡,更在於你的心在哪裡。”
城主府傳來振耳發聵的鐘聲,告知糧儲即將告罄的消息。
阿翁放下了拐杖,挺直了佝僂的身子,從黑土夯成的牆壁上取下多年未曾用過的寶劍。寶劍常常用油擦拭著,雖是祖上傳下來的,依然寒芒澄澈,光潔如新。
那時,紛紛揚揚的落雪也停歇下來,彤雲被探出的日頭照成玫瑰紅的顏色,美麗如夢幻。
趙千夜仰望著,隻覺雲層上方,真的有一個沒有苦難和戰爭的天上世界。
“明天就能見到從未謀麵的阿爺了罷。”
趙千夜默默想著,隻覺心裡異常平靜,殷紅色的雙瞳卻不知為何有一滴滴的水珠子悠悠滑下來。
“不哭,千夜不哭啊……”阿翁用粗糙的布袖擦拭著趙千夜的淚滴,哄著他道:“阿翁唱歌兒給你聽……”
阿翁用帶著老繭的大手,將他擁進懷裡,正要如同他還是嬰兒時那樣,唱起哄睡的兒歌。
但城頭突然爆發出一陣陣的呼聲,起始隻有兩三個人,漸漸越來越大,終至人聲鼎沸,仿佛山呼海嘯。
阿翁渾濁的眼神陡然放起了亮光,拉著他上城去看。
放眼望去,冰麵之上,仿佛燃起了吞天的烈火!
一支騎隊踏著沿海的堅冰而行,碎雪隨著蹄鐵的碰擊而紛揚。這群騎士人人紅盔紅甲,身披赤色的戰袍。
陣勢中央,是一名美得讓時光都似要為她而停滯的女將軍。她同樣一襲紅裝,卻比麾下任何一名將士的顏色都要明豔,讓人在萬軍叢中,能第一時刻發現她的身影。
趙千夜到死都忘不了那一刻。
他隻覺自己的目光被那道身影吸引,有如磁石吸鐵,再也移不開來。
明明在那麼遙遠的地方,哪怕家族世代相傳的目力超凡,也不可能看清那人的實際麵目。
阿翁瞧了好一陣,卻發出一聲長歎:“敵寇有三萬之多,環城構築了堅固工事,更是潑水成冰,幾千騎兵,哪裡是容易解圍的……”
趙千夜心中一沉。
他知道,阿翁年輕時,曾是卑沙城最精明的斥候。和他同一批的人,現在都已經埋骨大黑山的山梁上,或是漫漫的遼左荒野。
但旁人的歡呼聲卻更加激烈。
趙千夜凝神望去,隻見騎士們紛紛下馬,在冰麵上排開一排大盾,而後架弩於地。
弩箭如同此前的暴雪一般洶湧落入敵陣,輕易穿透氈裘,在雪地上綻放出千萬朵血花。
而後,七千騎士又整齊劃一地跨上馬匹,提劍縱馬,自聯軍營寨的縫隙中穿插而入,將雪地絞成一望無際的血泊。
這已經不是一般的戰爭,簡直是屠殺。
當趙千夜的目光從那些胡人枕籍的屍首和殘肢斷臂上轉移出來,才發覺這次的援兵們,舉著紅底黑字的“甄”字大旗。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當中的女將軍眸光輕掃。
三軍士卒開始齊聲高唱。
“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
雲龍風虎儘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
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
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無人,漢道昌。
但歌大風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阿翁瞧著城下高唱的戰士,忽然大笑起來,霜白的須髯隨著他的笑聲,在枯萎的嘴唇邊上激烈抖動。
他佝僂的身軀霍然挺立,眼中射出灼然的光芒。
一如他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這才是咱們大唐男兒該唱的歌啊!”
阿翁大聲道,而後以蒼老的聲調,帶著自己沉寂多年的滿腔熱血,引吭高歌起來——
“胡無人,漢道昌!”
數萬人齊聲高唱,歌聲於城內城外共作,震動原野,激蕩在海天之間。
隻要有人還記得這樣的歌謠。哪怕是天涯海角,大唐忠魂永在。
……
“朝廷不會再給援兵了,這是最後一次。”風華絕代的女將軍歎惋著,掃視著滿城的白發兵,清澈如冰的聲線,也難免帶上幾分惆悵。
她對趙千夜道:“不過數年前,國家已經收複了你們趙氏的郡望所在,天水。你可以跟我回去,順便祭祖。”
趙千夜剛想說“謝謝,不必了”。
女將軍又道:“本帥正好明年也要去那邊打仗,殺吐蕃人。”
“好。”趙千夜改變了念頭,重重點頭。
回到中原之後,他成了忠武軍的天水趙氏分家的養子,他也把“千夜”從自己的小名,變成了自己的號。
遼東的黑夜明明比中原要長得多。
他卻感覺離開遼東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永夜,千夜未央。
而那個火紅的身影,已幾乎是維持著他這些年活下來的全部支柱。
他是她最鋒利的劍,無論是抵禦胡人,還是鎮壓變民。
隻因為,他聽令於她戰鬥的時候,能想起那一天卑沙城外的雪,和席卷旌旗的寒風,想起令他永世莫忘的“胡無人,漢道昌”歌謠。
如是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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