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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高聳,城門洞開。
黃巢肅立城頭,作一襲樂師打扮,前方有一三層木架,高達丈餘,懸掛著大大小小的青銅古鐘,卻是古代樂器編鐘。
他身邊有身邊兩個侍童捧著銀盤,黃巢便揭開銀盤,取下上邊綢布,左右雙手各取一支鐘椎擎在手中。
他原來的滿頭烏發,已徹底變成霜白的顏色。麵對城下旌旗招展,卻神色鎮定無比,有種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大氣。
“焰帥遠道而來,無他相敬,巢唯有擊鐘一曲,以娛三軍。”
黃巢豪邁大笑,將鐘椎在編鐘上敲擊起來,動作起伏,如同雨點,瞳仁閃爍,猶如流星,腳下步伐,猶如颶風,激蕩的鐘聲,更是雄渾如海浪,如怒潮,又好似“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焰帥部下戰士紛紛呆怔,不知道這個草賊頭子,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但黃巢身邊不帶一兵一卒,城門大開,如此膽色,確實令人感到豪氣乾雲。
“編鐘之法,漢代已經失傳,且據說商周之時,也要六人合作才能演奏。”
“黃巨天卻能以一人之力,擊鐘作樂,其才屬實難測!”
軍陣當中,有幾名文士幕僚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他們當然知道真正的衝天大將軍黃巢,絕非民間傳言中那樣醜陋不堪,而是一位豪壯美丈夫。
卻沒想到黃巢身為武人,卻有如此才氣。
文人不能武,武者不擅文。文武俱備者稀,如黃巨天這般藝業,簡直堪與武宗朝的大唐戰神,號稱“醫卜星象無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的石雄比肩。
甄燃玉卻隻是平靜掀開車簾:“亂箭射之。”
陣前士卒聽令,紛紛彎弓如滿月,向城頭箭下如雨。
兩名侍童同聲大笑,如同落雁般向城內翻去,頃刻不見影跡。
黃巢則將一對鐘椎激蕩開來,殘影蕭蕭,攢射而去的箭矢紛紛被打落在地,竟沒有一根能夠貼身。
“此曲已畢,隻待焰帥入城一晤。”黃巢說完此語,也縱身一躍,消失在高牆之上。
甄燃玉轉向一邊滿麵不解的薄黜龍:“傳奇故事中有諸葛孔明空城計嚇退司馬仲達的段子,但史上並無此事。”
“今日黃巨天所做,隻是逆用空城計罷了。但又有何意義呢?無論他玩不玩這一出,咱們都要進城的。”
“前鋒入城,小心伏兵。”甄燃玉一字一頓道,說話間自有鳳傾天下的威儀。
大軍入城,隻見城內寂靜無聲,黃巢與那兩個侍童,早不知去了哪裡。
穆陵關城內,被十字街劃分成四片,民居鱗次櫛比,排列周遭,許多房屋門口還堆著柴薪等物,顯示出不久前還有人居住。
但百姓無疑已全部撤走,躲避兵災去了。
官軍以規整的陣列在城內前行,在寬闊的十字街上擺開隊伍。
持盾的甲士羅於兩側,做出嚴密的防備姿態。
騎兵在步兵陣內押陣。
不出所料,沿街的民房中,突然射出一根根的箭矢,其中頗有粗壯的弩箭。
有官軍躲閃不及,頃刻被弩矢透甲,釘死在地麵上。
但紀律如鐵的焰帥軍戰士,馬上用弓弩與敵軍對射,窗口迸出一道道血線,很快有許多軀體墜落下來。
“直接放棄守城,想要與我軍打巷戰麼。”甄燃玉自語道:“黃巢,你可是對你麾下的草莽之士依托民居作戰的能力太自信了!”
官軍排出魚鱗一般的陣勢,盔甲在日色下仿佛煥發著霞光,器甲精良,令人不可逼視。
須臾之間,從坊市中殺出的伏兵便被槍弓亂殺,留下許多屍首,喋血長街,頹然敗退回去。
“搜。”甄燃玉下令道:“做事一定要謹慎,步步為營,不要與後繼脫節,以防亂了隊形。”
傳令下去,官軍戰士如散開的蟻群向一座座民居中擴散而去,不時傳出義軍戰士被殺的慘叫。
薄黜龍大喜道:“黃賊所謂的伏兵,原來就是這等小兒伎倆……”
但當熱燙的夏風混著煙塵,將血腥味卷到甄燃玉臉上時,她終於想到了之前未曾想過的一個問題。
如果要打巷戰,為什麼寬闊的大街上,沒有布置任何障礙物,也沒有在城內點火生煙。
她本做好了一切應對打算,軍中有滅火用的水車,也讓戰士隨時準備清除鹿角、蒺藜之類的路障。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黃金啊!”
“快搶,誰撿到是誰的!”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呼喊出來。
無數的黃金、白銀、銅錢、絲帛等貴重之物,像雨點一樣從民居中拋擲而出,落在城內的地麵上。
嚴整如鐵的軍陣頃刻陷入混亂。
這種事情一旦開始就很難抑止。
甄燃玉終於微微色變。
這是王仙芝過去多次用來對付宋威等人的招數,逃跑之時丟下財物,吸引官軍撿拾。
以甄燃玉所部的紀律,本不該中這樣司空見慣的老圈套。
然而長期山地跋涉的疲憊,遭受襲擾的焦躁,暑熱的侵逼,已經使得戰士們的弦繃到了極限。
甄燃玉此前為了發揮將士的主動作戰能力,還獎賞了他們違抗軍令出擊,取得大捷的做法。
她終於明白了黃巢的全盤布局。
“傳令督戰隊,有搶奪金帛者,就地格殺。戰後分配戰利品,誰人都不會少!”甄燃玉鳳目生威,決然下令。
但她依然有一個疑問——即使在城內民房駐紮滿伏兵,戰力也決不能和己方進城的部隊匹敵。
城外已經由斥候俯瞰過,即使有伏兵,數量也應相當少。
黃巨天有什麼把握借由這短暫的混亂,就以寡擊眾,擊潰自己的精銳之師?
答案很快浮現水麵。
黃巢一襲金盔金甲,騎於高頭戰馬之上,身先士卒,自西門而入。
他的身後是一隊映日生輝的鐵人鐵馬。
東門方向,同樣有一隊鐵騎沿著寬闊的城門洞,衝殺進來。
“草賊什麼時候有這麼多具裝騎兵?”有人驚呼道。
東西兩門殺進來的具裝鐵騎,至少有兩百騎。
他們所披的劄甲風格極是怪異,顯然不是唐土流行的任何一種鎧甲。
之前歸降草軍的三十多騎明教騎士,也決然不在其中。
密實的官軍陣列擁擠在十字街之上,而寬闊的十字街又極為利於甲騎馳騁。
雷擊風至的衝鋒速度,更能令他們輕易抓住這一瞬間的混亂。
至於兩百甲騎藏在哪裡——這點兵力,隻需要找個大一些的山洞,就能不被斥候發覺。
但運用得當,這兩百甲騎,卻能發揮出千軍萬馬都不具備的威力!
東門方向,帶隊的老將柴存縱聲大笑:“鹽帥與皮日休先生同榜,倒是找了個好外援來!”
“同榜”顯然是柴存的客氣話,其實是同年落榜的意思。
黃巢微笑:“人人皆知皮兄詩名滿天下,卻沒幾個人知道他是波斯國的皇族後裔。”
皮日休的詩句“不見明居士,空山但寂寥”,說的便是已經和葛簡同歸於儘的明世隱。因為明世隱和皮日休一樣,身上流著波斯人的血,兩人是故交。
不過波斯被大食攻滅之前,國教是祆教,明教一樣是被鎮壓的對象。皮日休和明世隱的祖先,信仰大不一樣。
祆教即所謂拜火教,信仰聖火。明教雖也崇光明,卻不特意崇拜火焰。東方人知識不足者,往往將兩者混同,但明教其實絕不可能將“熊熊聖火,焚我殘軀,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這種句子當做教義。
皮日休的情況並非個例,波斯亡國時,大唐曾接收了大量不肯歸順大食的遺民。大詩人白居易亦是波斯國後裔,族中有祆教信仰。
但隻有皮日休這個擁有波斯皇族血脈之人,才能調動起定居唐土近二百年的波斯鐵甲武士家族後裔,直接為草軍聚集多達兩百名具裝甲騎。
或者用他們先祖的名字——薩瓦蘭鐵騎。
呼嘯入陣的鐵騎像駭浪般沿著平整的大街衝刷,如切開酥酪的熱刀一般劈開陷入混亂的官軍陣列,所過之處好似風行草偃,官軍甲士儘皆披靡。
任由甄燃玉布陣之法再精,在城池之中,也全然難以發揮。爭搶金帛的官軍將士被鐵騎淩蹈,很快死傷狼藉,夯土而成的街麵流淌開一片片的血泊。
這些鐵騎的精銳程度,比不上明世隱訓練的精騎,武技上也比不上他們的先祖。但強於其先祖的地方在於,波斯國直到亡國,都未能給鐵甲騎兵們全麵普及雙邊馬鐙。
馬鐙此物對於騎兵衝鋒的意義,不必作贅敘。
“中計了,快撤!”
甄燃玉明白,自己終於要遭受一次慘烈的失敗。
這絕非她智術不足,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黃巢手裡能有多達兩百具裝鐵騎。如果是一般的兵種,壓根不夠己方塞牙縫,哪怕己軍短時間陷入混亂,也很難被抓住破綻。
隻要是人,就有弱點。四帥也不例外。
但隻有絕頂的智者,能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捕捉到他們的弱點,獲得生死攸關的一線戰機。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失敗的滋味,甄燃玉雖然依舊維持著情緒的平靜,心頭百感雜陳。
她想起宋威那個老東西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你知道你們幾個為什麼從沒敗過一次嗎?因為你們的老師是大唐最後的戰神,在你們成長起來前,他一直將你們保護得很好。”
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甄燃玉不得不承認,宋威至少這句話講得相當有道理。
“我們入城兵力有限,迅速撤出城門,尚能重整旗鼓。”
“黃巨天的十麵埋伏策,仍有個致命的破綻。曹操的虎豹騎聞名天下,但黃巢除了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兩百甲騎,便不會再有太多能正麵衝陣的騎兵。他縱然讓我們正麵暫時失利,但兩翼的埋伏,隻能停留在襲擾,根本無法真正摧垮我們的陣列!”
在如此危機關頭,她仍是頃刻判斷出了當下的局勢,以縝密的分析穩定住軍心。
說罷,甄燃玉直接撕裂身上火紅羅裙,露出寒光閃爍的甲胄,跨上一騎健馬,打馬向陣前掠去。
親自掩護大軍撤退,是一位名帥應儘之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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