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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朱溫站了出來說:“四帥用兵,天下莫當,然而他們敵不過草民的憤怒,這便是勢。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朱溫慨然道:“雪帥齊克讓出山以來,縱橫不敗。但我們這一乾當世英雄,總要讓他折戟沉沙!”
朱溫並不是喜歡作慷慨激昂演講的人。
但他覺得現在到了自己慷慨激昂的時候。
他不易湧動的熱血,也隻有在這樣的時候,才會激烈燃燒起來。
朱溫雖隻是穿著全無紋飾的月白色細葛夏布衣衫,卻與他經由風刀雪劍雕剮,依舊白皙如雪的肌膚,形成了絕好的映襯。身量修長,譬如臨風玉樹,鼻梁高聳,恰似蒼勃奇峰,既有江淮一帶少年的秀美,也有著北地男兒的英邁氣質。他顯得略高的眼角,有三分清冷凶惡,卻又逸出一份邪氣。
一時之間,全場都將目光傾注向這位侃侃而談的少年。
“何況,朱某人自負小有謀略,願儘心竭力助二位盟主,未必不能讓這號稱算無遺策的雪帥大吃苦頭。”
“哈哈哈哈哈哈……”王仙芝聞言大笑起來,拍了拍朱溫的肩頭:“初生牛犢不怕虎,古人誠不我欺!年輕人有這般拿雲膽氣,當然是極好的。”
竹花幫少幫主秦彥等人,都是少年成名,年輕氣盛。見朱溫這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野小子說出這輕蔑大唐四帥的狂妄話來,不由各自咋舌,向朱溫投來譏誚的目光。
然而令他們沒想到的是,王仙芝竟然對此狂言表示讚許!
一名出身兗州,使判官筆的漢子發話道:“誌氣自然要有,但狂妄輕敵卻是取死之道。這位朱少俠沒說出半個良策,便誇口要教訓成名數十年的雪帥齊克讓,怕是要亂我軍心。”
“計策運用,還須隨機應變。如今我們尚未與齊克讓打照麵,情況都不清楚,朱小兄弟又如何提出計策來?有道是,一人計短,眾人計長。我們既下了決戰之誌,對付那雪帥時便該群策群力,到時眾位也可建言獻策。”柳彥璋打圓場道。
朱溫向柳彥璋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鹽帥早算到王盟主所部在中原正麵對抗強敵,多有損傷,北上路上已經在有意征集醫士,其中不乏有名良醫,更收集了大批藥材,能令盟主所部輕傷員快速恢複戰力。”
“宋威離我軍更近,我軍當計算裡程,在宋威所部抵達前,挖深溝築高壘,結寨自守。而我們兩軍互為掎角,齊克讓從東而來時,也就難以收到夾擊之效。”
秦彥等人吃了一驚,沒想到這朱溫真的有幾分韜略。
但那腰懸判官筆的漢子,乃是狀師出身,還做過小吏,鐵齒銅牙,不是秦彥這種純粹的草莽之徒可比。當下問道:“我軍人數表麵上雖多,但以流民為主,能戰者有限,利於流動作戰,不利陣地對決。深溝高壘以待敵,又要極大消耗我軍體力,萬一朝廷重兵集結,八麵合圍,我等就算不被頃刻殲滅,也要被困死在這宋州之地。”
這明明是甩鍋給朱溫。
朱溫卻大笑起來:“這位頭領何其怯膽小,簡直如同車中新婦一般!”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朱溫打斷他的話:“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因此我才有深溝高壘之議。至於朝廷繼續增兵合圍,斷不可能。”
“你們都被雪帥齊克讓嚇破了膽。但平心而論,此戰朝廷軍的總帥,究竟是老賊宋威,還是泰寧軍齊克讓?這位頭領此前也說了,泰寧軍近來財政吃緊,恐怕出不了多少兵馬。”
“齊克讓是臨時參戰,必然名義上要受宋威指揮。宋威此人,勇而無謀,剛而無斷,並非大帥之才。”朱溫使出貶敵抬己之法:“在座各位,誰敢說宋威的才能,在王盟主之上的麼?”
雖然王仙芝已經被宋威擊敗了三次,但當麵說王仙芝才能不如宋威,他們怎麼敢?
這時,黃巢中正雄渾的嗓音也驟然響起,是對著王仙芝的。
“朱溫說得大致不錯。至少,宋威算不上什麼一流謀將,更多還是以勇力著稱。”
“那麼論勇,宋威怎麼可能比得上你這個天下第一高手?你之前數次敗給宋威,是因為你心中還有疑慮,這四十年的安逸奢華,讓你迷惑。但現在,你已然找回了那個頂天立地,為了家國天下上泰山玉皇頂,斬殺魔君的自我。這樣的王仙芝,宋威絕非對手!”
黃巢言之鑿鑿,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帶著令人無法置疑的魔力。
“至於朱溫營將為何認為朝廷不會再增兵合圍,我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麼了,但我希望他自己說完。”
黃巢親自出麵為朱溫站台,令秦彥等人也受到震懾。
王仙芝也神色溫和說道:“朱小兄弟有什麼想說的,大可說完。”
朱溫受到黃巢支持激勵,不由心頭一熱:“因為朝廷如今奉行節度之製,分管天下兵馬,好處是兵有常帥,戰鬥力強。但也導致地方自主權太大,形成驕兵悍將,一旦各鎮兵馬協同作戰,往往互相推諉扯皮,保存實力,空耗糧餉。反而影響戰鬥力。”
宋威雖稱名將,但卻有忌前的毛病,愛搶友軍戰功,更喜歡誇大戰果。
此前沂州之戰後,宋威便報功說已經斬殺王仙芝,隨後王仙芝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因此朝中不少人就上書請求撤換宋威,奈何宋威資曆夠老朝堂上支援他的人很多,才一直屹立不倒。
然而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宋威的斤兩,指揮得多少兵馬,加上國庫府藏有限,定是不會再多添兵馬,試圖泰山壓卵的。
而且無論怎麼看,宋威便能數敗王仙芝,再加上雪帥齊克讓,無論如何是足用了。
於是義軍一方,終於做出了與官軍在宋州之地誓死一戰的決斷。
商議完畢,朱溫隨黃巢回到自己軍營地當中。
“師尊在上,請受學生一拜!”
朱溫露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學生這二十餘年來,恍若一夢,幸得老師點醒,指明前途,如同再造。”
師徒之間,不止師擇其徒,徒亦擇其師。
以黃巢的身份,哪怕一開始便對朱溫的才識膽量青眼有加,甚至轉贈了自王仙芝手中得到的大夏龍雀寶刀,但卻不可能主動表達收徒之意。
此外,他更需要時間,進一步了解這個雄心勃勃的少年人。
所以他選擇讓朱溫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受。
直到今日群雄大會,黃巢怒摑王仙芝,朱溫才意識到,黃巢的器量決斷,更在雄霸武林四十年的振衣盟主王仙芝之上。
“你都跟著我這麼久了,我原以為你提這個請求的時候,會隨意一點。”黃巢悠然道。
“當初我收段丫頭當弟子的時候,她揪掉了為師好幾根胡子。”
朱溫聽得此言,暗暗咋舌。
他已經自王仙芝口中得知,黃巢已經有了一男一女兩位弟子。
未曾想到,自己那位不知道是師姐還是師妹的同門,竟敢揪掉黃巢的胡子!
黃巢見朱溫神色怔愣,反而大笑起來:“不過她當年才十一歲,小女孩淘氣,倒也沒什麼妨礙。到你這個年紀,假若還那樣頑劣,為師要狠狠打你板子了!”
話是這樣說,眼中卻全是不加遮掩的溺愛之色。
黃巢是個放達率性的人物,雖有城府,卻又相當坦蕩。
“那小子就閒庭信步地跟在老師後邊,與老師一同,將所謂威震天下的‘大唐四帥’,一個個打翻在地好了。”
“哈哈哈哈哈!”黃巢暢快地重重拍著朱溫的肩頭:“如此氣概,才是本座的徒弟該有的樣子!”
“接下來的大戰,就看你小子的進一步表現了。”
朱溫滿麵自信洋溢:“自然不教老師失望!”
一座城池高聳在荒原之上,在殘陽的照射下,卻散發著蒼冷的氣息,宛如荒古留存下來的巨獸。
城池很是殘破,且通體沒有一塊磚石,居然是純以乾土夯築而成,卻經曆歲月時光衝刷而屹立不倒。
這座沒有包磚的城池自然不是宋州城,而是東周戰國時代遺留下來的古宋國都城“偃王城”。
此時,黃巢部義軍正向著偃王城魚貫而入,砍伐林木修築工事,補全廢牆的缺口。由於有城牆遺跡可以依托,能極大地減少紮營的工作量,又獲得驚人的軍營防禦力。
得知宋威部已經抵達正前方之後,黃巢令部隊加速前行,向宋威軍的背後迂回,做出要和王仙芝前後夾擊宋威的假象。宋威大驚,命步兵組成戰鬥陣型,向宋州城牆方向靠近,準備背城應戰,沒想到黃巢虛晃一槍,隨即軍隊向東疾馳,在宋威的輕騎沒來得及追襲之前,就搶占了偃王城這一處戰略要地。如此一來,即將由東麵而來的齊克讓,行軍路線側翼也將被黃巢軍所威脅。
消息傳到宋威營中時,銀盔銀甲,須發斑白的老將,諸道行營招討草賊使宋威並不惱怒,反而撫須而笑。
“人說落第書生黃巢奸詐,果然比王仙芝多個心眼,竟擺了本帥一道。”
他身旁是一位約莫五十餘歲,方麵大口,雙目如炬,腰縛長刀的中年男子,身披紅色鎧甲,頭戴赤紅巾幘,宛如一團烈火。
此人是宋威之弟宋玦,綽號“天刀”,武藝還在宋威之上,號稱有萬夫不當之勇。宋威破南詔,敗草軍,多得此弟之力。
“黃巢雖奸,有何可懼?在絕對力量麵前,任何小智都隻能如同日月照霜雪,被無情地消滅。”宋玦決然道:“愚弟不才,願斬下黃巢首級來獻。”
“不忙。”宋威搖手道:“雪帥馬上就要趕到,我們不能獨占戰功,還是得賣他一個麵子。來人啊,傳本帥軍令,就地紮營,埋鍋造飯,待齊帥抵達之後,一同破敵!”
傳令兵得令,出營而去。
而偃王城中,朱溫對黃巢道:“老師,宋老賊見我兩軍組成犄角之勢,果然不敢輕易進攻。”
黃巢長笑道:“宋威當年攻南詔有功,反被左神武將軍顏慶複陷害,奪其軍,從此變得謹慎起來,卻是未免謹慎得過了頭。”
“我軍實力不及王兄所部,昔日斬殺天平軍薛崇,不過用計誅之。哪怕吾我搶占了偃王城,但趁我軍立足未穩,又伐柴取土補全廢城之時,以精銳騎兵長驅直入,步兵跟進,未必不可取得大勝。如今我軍紮營已畢,宋威也隻能等齊克讓來,再圖決戰了,一切皆如本座所料。”
朱溫則道:“宋威雖稱名將,謀略確實遠不及老師。如今要擔心的,隻有那雪帥齊克讓了。”
黃巢撫須點頭道:“絕海近來用飛鴿傳信給為師,告知齊克讓所部雖有數萬,但真正作戰之兵,不過五千人,餘下的都是輔兵夫役。
“然而即使隻有五千精兵,又怎能小視?”
如今兩軍已經分營列陣,黃巢在自家軍帳說話,完全是出於理性的考量。大唐四帥,成名多年,威震天下,決計不是徒抱虛名!
議事已罷,已是晚間,朱溫回到自己作為營將的單間帳房當中,倒頭就睡。
越是麵對緊張的局麵,他睡得越是香甜。
初夏五月,宋州東北的孟渚澤中,水汽蒸騰氤氳,蘆蕩密布。
一位紫袍飛颺,手撐一把素色竹紙傘的男子,此人正是大唐雪帥齊克讓。他正默默注視著士卒們結蘆為筏,將人馬輜重從浩大的湖麵上運送而過。這群戰士受過極其嚴格的訓練,作業起來行雲流水,造成的蘆筏既輕便,又寬大能載重。
“大帥,先頭部隊已經渡過孟渚澤,布設強弩為陣,敵軍騎兵無計可施了。”
一位體魄修長,劍眉星目,容顏俊朗,渾身都釋放著軍人特有的殺伐之氣的青年將官拱手長揖,向齊克讓肅拜道,說話字字如鐵,好似鑿子打在釘板上一般。
此人乃是齊克讓麾下悍將,“南鬥六星”當中的燕淩空。
“淩空,你做得很好。”齊克讓聲線平靜如水,聽不出半點波瀾。
“我軍聲東擊西,搶渡孟渚澤,皆不出大帥所料。黃巢雖然奸詐,也隻能騙過宋威之流,最終為被大帥所騙。”燕淩空給主帥戴高帽道。
齊克讓知道黃巢搶占偃王城,預備攔截自兗州東來的雪帥軍之後,便南下徐州,順帶向徐州的感化軍節度使敲詐了一大筆糧草器械,士卒吃得鼓腹唱歌,才慢悠悠地拔營西進,做出要從陸路抵達宋州的架勢。
然而齊克讓隻是虛晃一槍,便突然自孟渚澤搶渡。
初夏時節,孟渚澤水麵寬廣,蘆筏又輕便,黃巢雖然及時得到消息,但根本無從判斷齊克讓會在哪個位置靠岸,更沒有水軍用於攔截齊克讓的兵馬,於是齊克讓得以從容搶灘登陸,在湖對岸建立陣地。
“無非是兵法中的常法罷了。”齊克讓淡淡道:“我的布置黃巢豈能看不明白,但他並沒有充足的兵力封鎖整個孟渚澤南岸,因此我的奇謀就成了陽謀,他無法可破。”
正在此時,突然有一隻信鴿飄搖而落,急速過湖而來。
齊克讓一招手,取下信鴿腳上綁著的黃紙字條。
“前方灘頭陣地被草賊勁騎衝擊,將士傷亡慘重,請雪帥速速增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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