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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道玄說過話後,便盯著楊惠之的麵孔,想要從他的神色間看出一些端倪。 他話裡藏針,暗帶機鋒。 而楊惠之好似渾然沒有聽出吳道玄話裡的機鋒一樣,坦然一笑,向吳道玄回道:“師兄覺得,聖人應該如何照拂於我? 莫非認為我今時若是錦衣玉食,高官厚祿便算是受到了聖人的照拂?” “人這一生,總該有些追求。 為名也好,為利也罷,都可算在人生追求之列。時人雖恥於談名利,但他們哪個不是一生都在為名利奔波勞碌? 師弟便能落俗了? 我是覺得,那位縱不能給你以高官厚祿,縱不能令你錦衣玉食,也不至於讓你變成這般眼瞎目盲的模樣!”吳道子開聲說道。他原本語調還能維持平靜,但說到了後來,聲音裡便隱隱有些怨氣,最後一句話落下,那般怨氣幾乎呼之欲出。 卻不知是為楊惠之變成了個盲人而打抱不平,還是借此事抒發自己的滿腔鬱氣。 將近五載歲月過去,吳道玄曾一時權勢煊赫,為聖人所倚重,忝為神甲司正,若他能領工匠造出與生人甲差不多的甲胄,那他今時盛名,該與楊惠之一般無二! 可惜他雖位居神甲司正,最終卻也一無所獲。 甚至於在‘那位’被封為鎮國公以後,皇帝對神甲司的關注日趨下降,給予神甲司的種種資源亦一朝收回。 神甲司被丟到了角落裡,逐漸無人問津。 他這個神甲司正,也更變成了光陰裡一縷微不可查的塵埃! 他的起勢,歸功於同那張午聯手,鍛造出第一宗生人甲,而他的勢頹,亦要歸咎於張午起勢太快,以至於他的光芒全被對方散發出的光芒遮蓋住了,在當世不得顯露頭角。 吳道子甚至有時會生出某種怪異想法――當世若沒有張午的存在,如自己一般鬱鬱不得誌之輩,說不定能獲得些絲機會,借勢直登青雲! 張午搶去了自己原本能夠達到某種成就的機會! 楊惠之目雖盲,但性靈澄澈如鏡,今下輕易就‘看’出了吳道子心中的鬱結,知曉對方究竟在怨恨甚麼。 他歎了一口氣,轉而道:“師兄是從何處來這華山的? 一路舟車勞頓,身體想來疲乏得很了。” 吳道子神色生硬,搖頭道:“我自長安過來,距離此間不算遠,卻也不怎麼疲累。” “嫂夫人而今安好?你我卻有將近五載不曾見麵了。 五載……於少年兒郎而言,不過等閒。 但於你我這般上了歲數的人來說,卻可以稱得上是滄海桑田。”楊惠之又問。 聽得他這番話,吳道玄神色有些觸動,眼神黯淡,他沉默了良久,而後道:“秀雲已在三年前過世了。 臥病在床,為夫者卻拿不出一粒銀子來為她買藥……是我負了她……” 楊惠之大受震動,擰著眉毛向吳道子說道:“師兄有難,緣何不開口? 縱找不到我,直去鎮詭司神工局去,報上我名亦能得到幫助的……” 他話說了一半,就意識到了甚麼,又歎息了一聲,低下頭去:“我妻亦已逝世三年矣……前半生跟著我受儘了蹉跎,身上早已留下病根,說到底,我也不是個良人……” 吳道子低眉回憶著愛妻生前後事之時的種種情景,當時情形,今下他稍一回憶,便是曆曆在目! 從前種種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心底鬱氣更深,就在此時忽然聽到楊惠之亦將妻子亡故之事道出――他驟然抬頭,盯著楊惠之黯然的麵容,不知為何,心底那股怨恨沉鬱之氣,忽然消散了許多。 吳道子啞著嗓子,夜梟似的笑了幾聲。 過往種種將他磋磨成了如今這副陰森森的古怪老頭模樣,但他原本以為會一切圓滿的師弟,今下看起來卻也沒有比他好上幾分。 “所以你縱被天下人尊為塑聖,一生追求,最終又得到了甚麼?”吳道子哂笑著道。他看似是在詢問楊惠之,其實亦是在詢問自身。 自身一生苦求功名利祿,最終又得到了甚麼? 楊惠之垂著眉毛,聽著師兄的問話,回憶起過往種種,麵上忽然有了幾分滿足的神色:“我數年前便已搬離長安,於秋娘在一小村中安了家。 秋娘去世之時,左鄰右舍皆來幫忙。 她的床榻前,圍滿了前來安慰的鄰居與親友。 她雖患病而死,但聖人留我一道真言,令她可以無有痛苦的睡去。 我這一生,蒙聖人指路,在雕塑一道上,總算做出了些許成就。 雕成龍神吐水圖後,彼處百姓提壺擔漿,夾道相送; 作十八羅漢浮雕之時,我救下了一個童兒。 那個童兒被我收為養女。 我如今已有四十幾個養子養女了。 他們大都還年紀太小,被我安頓在家裡,不然師兄還能見到他們; 作鼉龍吞棺像後……” 楊惠之言及過往經曆,一生所得,麵孔似在黑暗裡隱隱發著光。 他麵上儘是滿足之色,不見有絲毫憤懣與不平:“在外雕塑山嶽威靈,免不了受風吹日曬雨淋。聖人亦因我年事已高,多番勸我留在家中休息,許多活計全然可以交給門下弟子來做,但我卻不肯。 師兄知道為什麼? 正是因為此般平息一地詭患之後,百姓黎民的稱讚感激,實能讓人甘之如飴,能叫人上癮的! 師兄,我從前與你追求一般無二,皆是為了高官厚祿,為了名傳天下,但是到了後來,我卻逐漸發現,為天下人做事本身帶來的愉悅,卻比高官顯爵帶來的快樂更多得多! 師兄先前問我,這雙眼睛究竟是怎麼瞎了的? ――蓋因我以這一雙肉眼,真正觀見了‘天人真意’的存在! 所以天要使我目盲。 但我的心卻在此後,無時不刻不沉浸於萬物萬靈的真意之中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 我已入道,縱死亦心滿意足,又何況隻是瞎了一雙眼目? 我一生所求,儘得滿足,又何須去追求高官顯爵,錦衣玉食?!” 吳道子從師弟楊惠之的神色間,看到了他熠熠生輝,完滿無缺的性靈,那般性靈散發出的光輝,令他一時自慚形穢,一時又有些惱恨,他忽然振聲,打斷師弟的話:“你的心神,真已能直見萬物萬靈的真意? 我嘔心瀝血四載有餘,胸中溝壑遍布,今亦有一副畫作呼之欲出――我亦有直覺,這副畫作必然是我一生中最佳的畫作! 師弟,你我不妨比一比?!” 他至於此間的真實目的,就是為了與塑聖楊惠之比試一番,借助這一次比試,令自己名揚天下,叫天下人知道,他吳道子亦可以成聖,亦可以是畫聖! 這是他最初的真實想法! 至於如今,他也不在乎自己之名能否借此事傳遍天下了,隻希望自己畢生瀝儘心血之作,能壓過師弟一頭! “有何不可呢?”楊惠之笑了笑。 “好!那便請師弟著你門下弟子取紙筆來,我們當場比過!”吳道子步步緊逼。 他緊盯著楊惠之的麵孔,卻見楊惠之搖了搖頭:“今下夜已深了,山上已沒有幾個看客。 師兄瀝儘心血之作,如不能借看客之口,傳遍天下,豈不是可惜?”楊惠之道,“更何況,師兄攀越險山至此,我尚未儘地主之誼,便要與師兄比試,未免禮數不周了。” 吳道子連連搖頭:“如此種種繁文縟節,儘皆可以省去!” 他如今一心隻想與師弟鬥過一場了! 可師弟還是拒絕,並且楊惠之這一番話,叫吳道子忽然沉默了下去:“你我比試,亦總需要有個見證人。 我門下弟子雖通天人真意,但眼界並不能高過你我,以他們來作見證,來評判,他們卻能力不夠,無法擔當大任。 而今天下之間,唯一能做這個見證人的,便隻有聖人了。 聖人少則日,多則半月,便至華山之中。 屆時,你我何妨在天下人的見證之下,比試一場,由聖人來決定勝負?” 楊惠之的話,令吳道子再度沉默了下去。 他坐在原地,呆愣了良久,終於點了點頭:“也好。” 比試之事,就此定下。 吳道子卻未有因為聖人張午與楊惠之皆是鎮詭司中人,而擔心對方偏幫楊惠之。 這般情況說來也奇怪――吳道子雖怨恨張午,自覺張午斷卻了自己的一生前程,但也深信張午必定公平無有偏私,他甚至在聽過師弟的提議以後,立刻就直覺師弟這個提議極佳――再也沒有比張午更適合做這個評判人的了! “師兄想來還未用晚飯,不妨與師弟一同品嘗紫雲觀中齋飯? 雖是粗茶淡飯,卻也彆有一番滋味。”楊惠之麵有笑意,他放下手中工具,雙手撐著膝蓋,顫顫巍巍地試圖站起身。 吳道子這時拉住了他,卻將目光投向身旁大氣都不敢出的王全。 王全做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旁觀者,兩人之間的許多對話他都聽的雲裡霧裡,但偶然聽明白的些許內容,卻更叫他大受震撼,到了後來,因為自己知道了太多,便連喘氣都不敢喘了。 此時吳道子目光看向他,叫他心裡咯噔一聲。 他向吳道子露出求饒的神色,卻聽吳道子拉著塑聖的手臂,與塑聖說道:“師弟,不妨看看這個年青人。 他有誌於在雕塑一道上有所成就。 師弟覺得他是不是這塊料?” 楊惠之麵孔轉向王全這邊,王全立刻挺直了背脊,心臟怦怦直跳,心中一時生出無限的希冀來,一時又心亂如麻! 塑聖在此時向他問道:“年輕人從前可曾做過雕工塑匠?” “做過的,做過的! 我……鄙人在這一行做了十餘年! 不論是為廟裡雕刻佛像,塑造神靈,還是在桌椅板凳上雕花等等,鄙人都做過,做的也還算不錯!”王全連忙回答道。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楊惠之的表情,見楊惠之聽著自己的陳述,漸漸皺起了眉頭,他不禁放低了聲音,心中愈發的慌亂。 楊惠之在此時開口:“十餘載雕塑之中,可曾生出過某種玄之又玄的感覺? 譬如在某次雕塑之後,忽然發現自己竟然遺漏了其中許多關鍵細節,但雕塑出來的作品,又有種異乎尋常的靈韻?” 這番問話,吳道子先前也說過! 王全神色黯然,已經知道最終結果是什麼。 他勉強一笑,道:“不曾遇到過這般情形……” “嗯……”楊惠之沉吟著,麵龐轉向了吳道子那邊,他雖把話言明,但言外之意已經分外清晰――王全真不是那塊在雕塑一道上,可以入道的料! 隻是這番話,直截了當說出口,未免太傷人。 楊惠之最終道:“既然是師兄舉薦,亦可以令年輕人在神工局中暫謀一差事,雕塑一道上或許不成,但還有其餘諸般藝業可以修行。 縱然其餘諸般藝業皆不能成就卻也無妨。 神工局諸科工匠,大都不能入道,在神工局中做個工匠,也很不錯了。” 王全聞言慘然一笑,搖了搖頭,向塑聖下拜行禮,道:“多謝您的教誨,既然鄙人不是這塊料,鄙人亦不願意留在這裡給您添麻煩,鄙人這就下山,今夜在桃花峪歇息一晚,明日就下山去了……” 說完話,他就爬起身,就欲離開。 “慢著!” 這時候,吳道子忽然開聲叫住了他。 吳道玄斜眼看著他,完全是一副古怪老頭的模樣:“看老夫說的對不對? 你不是這塊料! 老夫給你指明了路,你不謝謝老夫?” 這古怪老頭此時說出這番話來,於王全而言,無異於是一次精神折磨,他眼神更加黯淡,但今下形勢比人強,他更不敢怒斥吳道子甚麼,是以向吳道子拱了拱手:“多謝! 再會!” “再會甚麼?”吳道子眯起眼睛。 王全滿麵通紅,他已過而立之年,在吳道子三言兩語間,尤覺得受到了侮辱,禁不住眼眶泛紅:“鄙人身份低微,以後也斷然沒甚麼前途了……想來與您這樣的大人物,也沒有再會的機會…… 那便再也不見罷,請您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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