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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拐進郎竹公館68號彆墅,在沒有撞著車庫裡其他車輛的前提下停穩,那個時候已經夜裡九點半,連芍姿一直在路上用手機開著電話會議,而龍七這輩子就沒開過這麼穩的車了,簡直想給自己的駕照貼一層金箔,停車時也是,把靳譯肯那輛停在車庫的柯尼塞格當祖宗一樣供著,保持安全距離,技術滿分。
彆墅一樓燈火通明,有個穿著幫傭服,年齡四十多的阿姨從前院的花壇小道穿到車庫,不是之前的Donna了,連芍姿仍在用法語交流電話,提包下車,直接走向車庫內另一輛寶馬,阿姨欲言又止,連芍姿讓電話那端稍等了一下,阿姨說:“太太,我以為你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做了晚飯,正熱乎呢,要不吃點再走?”
“我不吃了吳姨,老顧今天在嗎?”
“老顧在,先生這幾天出國,不用車,老顧正吃晚飯呢,太太你要用車的話,我這就催他一聲?”
“行,你先讓老顧吃完晚飯,告訴他我在車上等他。”
“好嘞太太。”
龍七下車,正好連芍姿又說:“吳姨,幫忙把後車廂的行李搬到譯肯的房裡,上回澳洲來的芒果也拿出來切了,江總上午送過來的魚膠做了嗎?”
“那個魚膠我做了,煲湯了,江總說他從印尼弄的白花魚膠,催我必須今天給太太喝到,我怎麼敢不做的呀,”吳姨頓了頓,看龍七,龍七正側著身子偷偷檢查車輪胎有沒有過線,吳姨又看回連芍姿,“太太,客房還有的,乾淨的。”
連芍姿剛打開寶馬的後車門:“譯肯的房間沒打掃嗎?”
“噢,小林天天打掃,也很乾淨的。”
“那能住,龍七,”連芍姿看向她,“你讓吳姨幫你放行李,進屋吃個晚飯,早點休息,幫我多喝點魚湯。”
而後,再向吳姨說:“不用幫我留菜了,今晚十二點以前我不會回來,你也早點休息,彆替我留門。”
下巴指向龍七:“好好招待這個小姑娘。”
“哎,好的,太太。”
吳姨應。
“謝謝阿姨。”龍七趕在車門關上前說一聲,連芍姿耳邊始終擱著電話,向她應了一下額頭。
今晚第四次非計劃性借宿,就這麼誤打誤撞成功了。
雖然輕車熟路,但還是老老實實跟在吳姨後頭,吳姨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吳姨,但她知道連芍姿剛剛提到的老顧是顧明棟的爸爸,進門的時候,就跟顧明棟爸爸擦肩而過,吳姨叫住他,趕緊從衣兜裡掏出紙巾擦他的下巴:“多大人了吃飯還漏嘴,讓太太看見你這樣可怎麼說好。”
“差不多得了。”
“行行,好了,快去吧太太等你呢。”
這麼一看,龍七心頭有那麼一點兒數,老顧走後,她跟著吳姨進客廳,行李箱輪子在大理石地板上滾,燈光亮堂,菜飯香撲麵而來,彆墅裡的家具擺設,地上鋪的大羊毛地毯,外頭院兒裡泛著水波紋的泳池都像她初來時一樣,真是神奇,之前在這兒加起來也頂多待過兩周,現在再來卻有一種歸家的感覺,不過靳少暠好像不在,龍七問:“弟弟呢?”
“噢,弟弟參加國際夏令營去了,再過一周才回來。”
吳姨跟著她的稱呼回答,正將行李搬上樓,龍七扶一把:“我自己來,阿姨。”
“不不不不,你坐著,我來就好,你快去吃飯,趁熱。”
還在推脫,咚咚咚咚,突然就有巨響的腳步從三樓傳來,像是什麼龐然大物正順著樓梯衝下來,巨耳熟,龍七抬額聽,但沒過兩秒就反應過來了,箱子都來不及脫手,就被樓梯拐角處衝下來的龍二整個兒撲住!這瘋狗巨興奮!眼睛放光,倆前爪按住她肩膀哈赤哈赤地喘氣,像見著大媳婦一樣,那尾巴搖得,一下一下哐哐哐地拍打在後頭吳姨的身上,差點沒把吳姨打下樓,後來好不容易把它拽住,龍七差點要往它腦袋揍一拳,吳姨攔著:“使不得使不得,這狗我們家哥哥很寶貝的。”
手在半空收住,憋著了。
把龍二關到前院任它撒野後,吳姨把行李搬到了靳譯肯的房,開燈,拉窗簾,整著床,說:“這家的哥哥去英國念書了,半年才回來一趟,這房間我們每天都會打掃一遍,換花換空氣的。”
靳譯肯的臥室比龍信義家的客廳還大兩三倍,屋內整體色調是木色與灰色,陽台處泛著樓下泳池照過來的水光,她以前在那陽台和靳譯肯激情四射過。
想起讀書時每次進他房間都會升起的一股“仇富感”,一看就是從小被照顧在特彆優渥的環境裡,自身優等,又無憂無慮長大的那類人,嫉妒得要死,所以每次住這兒時,想打他的欲望比平時都要高三四倍,現在的感覺倒又不一樣了,舒適,安心,不浮躁。
進浴室,擺設基本沒變,少了一些她之前留的化妝品,看來分手那段時間那祖宗還真做得挺絕,龍七覺得肉疼,回床邊轉悠一會兒後,又開床頭櫃的抽屜,想看以前留的首飾還在不在,吳姨咳嗽一聲,她回頭。
“小姑娘,你是……我們太太的親戚嗎?”
吳姨這個歲數的人平時不看雜誌,也不上網,徹徹底底不認識她,她回:“不是。”
連芍姿走前沒明著介紹她,覺得沒必要把關係向吳姨解釋得太明白,她說:“算……她兒子的同學吧。”
“噢,同學啊。”
吳姨繼續套枕套,套完一個,說:“如果不是特彆熟的朋友,阿姨先跟你說一聲啊,這家的大兒子脾氣比較說不準,平時特彆好,特彆有禮貌,但上回太太也帶了一個朋友回來住,住的客房,那個朋友啊進這房不小心摔了一個盒子,這家的大兒子就發了大脾氣,凶得很,那女孩都哭了。”
喲,靳譯肯還會凶女孩兒呢。
龍七知道吳姨這是提醒她不要亂翻這房裡的東西,但說得太入神,最後一句時把那所謂“太太朋友”的性彆暴露了出來,她將抽屜合上:“阿姨,那個盒子是不是白色,長方形,木頭的?”
“哎,”吳姨抬頭,“……對。”
那是她之前放耳環項鏈的盒子。
“太太的那個朋友,是不是姓白?”
吳姨手中的動作慢慢頓了下來。
行了,這話跟之前偶遇顧明棟時,被告知白艾庭那幾天住在靳家的事合上了,那會兒她跟靳譯肯剛經曆一場大動肝火的吵架,那會兒連芍姿還沒放棄白艾庭,那會兒白艾庭也還沒停止恨她。
“那女孩是我以前的同學,我們一個學校的。”
吳姨聽完,點頭,手頭的工作效率跟上來:“……原來你們一個學校的呀。”
“哎,”吳姨馬上又抬頭,“那你也認識明棟的是不是呀,明棟以前經常跟太太的大兒子一起玩的。”
果然。
“我認識。”
但是吳姨是個熱情的人,有這一層關係在,立馬把龍七當自己人了,好像也知道自己兒子什麼德行,出房間時就說:“但是你一定不喜歡他,我們家明棟學不出什麼好東西,也不知道怎麼討女孩子喜歡,不像太太的大兒子,我們家明棟要有人四分之一本事,我就燒高香了。”
龍七笑,在誇顧明棟這點上還真客套不出什麼話來,隻聽,不講,走到樓梯處,突然聽西南角另一屋傳來一聲嬰兒的奶音,她看過去,吳姨說:“太太的小女兒,奶媽正在喂奶。”
點點頭。
她並沒往那裡走。
到了樓下餐桌,看到一桌做好的菜,吳姨把覆在菜上的保溫蓋一個個提了起來,給龍七抽椅子,抽的是正對院子的主位,也是以前住這兒時靳譯肯一直坐的位置,但前頭剛經曆一場剝皮刮身的風波,又接連被龍信義氣著,被連芍姿和焉文菁嚇著,胃口真不大,她在桌旁站著,手在衣兜內垂著,想找借口說吃過了之類的話,但吳姨看她不動,直接拉她:“小姑娘你都嘗嘗呀,我做的菜還可以的,這家兩個兒子都很喜歡的。”
很熱情。
一共七個菜,三葷三素一湯,擺盤講究,色澤搭配讓人看著垂涎欲滴,還真來點胃口了,吳姨等著她當點評家似的候在旁,她提筷:“那阿姨你不吃?”
“這個點了呀,阿姨老早吃過了,本來是做給太太吃的,太太忙得嘞,每天都很晚回來的。”
“每天啊?”
“每天都是呀,先生更加厲害了,一兩個月回不了一次家的,就前段時間太太小女兒出生,家裡才熱鬨一點,現在哥哥也去國外念書了,平時這個桌上就我跟奶媽和弟弟,都吃不完,你多吃點啊,彆客氣。”
可憐的靳少暠。
但又想了想,這小子大概巴不得家裡一個人都沒,他覬覦死他哥那些遊戲和家當了,他還一直巴望著靳譯肯把之前被龍七撞爛的那輛蘭博基尼給他,誰知道靳譯肯爛了輛蘭博後,直接換了輛柯尼塞格,靳譯肯說他提車回家的那晚上,靳少暠把自己關在房裡抑鬱了一個雙休日。
現在好不容易哥哥走了,弟弟爽翻了才對。
不可憐。
嘗了一筷子菜。
是炒鮮菇,很下飯,幾口下去後,胃口徹底開了,她叫:“阿姨。”
“嗯?”
“你剛說這家兩個兒子都特彆喜歡你做的菜?”
“是呀,以前太太先生忙的時候,老顧都直接把大兒子接到我家吃午飯的,哦,老顧是先生的司機,就是我丈夫。”
點頭:“那大兒子最喜歡吃什麼菜?”
靳譯肯對她的喜好掌握得一清二楚,而她連他愛吃什麼都沒仔細研究過,隨口這麼一問,吳姨就來精神了:“小姑娘你問對人了呀,你要問太太,太太隻知道他愛吃芒果。”
“芒果?”
“對呀,讀書時候天天都要拿兩三個澳芒去學校,現在家裡都長期從澳洲采購芒果了。”
可總算知道讀書時候老出現在她課桌的芒果是怎麼來的了。
但那時候還以為是白艾庭準備毒死她,全部給龍信義吃了,她撐臉頰:“那實際呢?”
“海鮮,他特彆愛吃海鮮做的菜,還有蛋羹,隻澆點醬油那種,知不知道超市賣的那種絹豆腐?白白的一整塊,放盤子裡,澆點醬油澆點麻油,那孩子也可愛吃了。”
“海鮮,蛋羹,醬油豆腐。”
“對,噢,還有紅燒獅子頭,其實那孩子不太愛吃大葷大肉,但有一回專門給我打電話,問怎麼把紅燒獅子頭做好,我估計他也愛吃這。”
紅燒獅子頭是龍七愛吃的,她每進飯店都必點。
心情好,往椅背上靠,吳姨看出點苗頭來,給她倒茶:“小姑娘,你是我們太太大兒子的同學啊?哪種同學關係啊?怎麼會住到這裡來的呀?”
“我遇到了點事,太太收留我。”
“噢,太太大兒子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
吳姨點頭,用食指指向上方:“那你真的要注意一點呀小姑娘,這家大兒子對房間有點潔癖的,脾氣不好說。”
“他還有潔癖呢?”
“也還好,注意點就是了。”
吃完幾口飯菜,喝著茶,看著低頭切水果的吳姨,龍七又叫:“阿姨。”
“嗯?”
“這家的大兒子,女性朋友多嗎?”
“這個阿姨可不能多說。”
“您這紅燒肉怎麼燉的?特彆入味,特酥。”
這下吳姨被逗得笑咪咪,心領神會,替她加茶水:“鐘意了?”
龍七沒答,撐著臉頰,眼睛亮晶晶的。
“不過這孩子好像有女朋友,我聽太太說,去國外念書也是為了那個女孩,那女孩沒來家裡走動過。”
“噢,這樣。”
覺得吳姨知道的真的不多,沒再往下問,吳姨大概以為她失落,緊接著說:“但被太太安排著睡主臥的客人可就你一個,所以阿姨這不就好奇,你倆是什麼同學關係。”
上過床的同學關係。
然而手機鈴響,打斷呼之欲出的對話,是老坪,鬆懈的一顆心突然又提了起來,覺得老坪的電話就不是什麼好事,四個小時前和葛因濘大吵的一場架曆曆在目,那些被扒開的血肉又開始隱隱作痛,她坐在椅上,放手上的筷子,抽一口氣。
吳姨盛湯:“你先吃啊,我上樓給奶媽送湯去。”
“嗯。”
……
吳姨走後,電話接到耳邊,老坪開口一句:“你在哪兒?”
“出什麼事了。”
老坪因為聽出她語氣裡的命定感,吸一口氣,緩兩秒,問:“七七啊,你的血檢結果出來沒?”
“我還沒做。”
“你還……”老坪那是滿口的恨鐵不成鋼,忍著了,馬上接後一句,“你的大學舍友知道你這事兒?”
“她們鬨大了是嗎。”淡淡回。
“是有這麼個消息,今晚八點的時候有幾個賬號提了,但我動作快,給封了,”老坪說,歎一口氣,“你這血檢既然之前沒做,近段日子也最好不要去醫院,免得被人看到猜忌,然後今晚早點睡,彆接電話,有事兒我給你看著,那什麼,把網也斷了吧。”
憑著老坪最後一句“把網也斷了”,龍七打斷他:“老坪。”
“怎麼?”
“其實你沒封住對不對?”
“……”
“你要不說的話我就自己上網了。”
“封住了,”老坪立刻接,“一開始是封住了,沒多少人看見,但誰知道奚靜的團隊現在摻合進來了,瘋了一樣,買你的熱搜買得比自個兒都凶,攔不住,現正奔著熱搜前十去。”
奚靜,邵國桉的人,鄔嘉葵的圈內頭敵,幾個月前亞美獎一戰牽扯出來的激烈博弈龍七都還記得,她整個兒萎靡的精神被一擊,反而稍微抖擻起來,聲調提高:“她?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她拍電影我當模特,利益都扯不到一起去,她團隊惹我乾嘛?之前她搞鄔嘉葵拿我當槍使的事兒我都沒找她算賬。”
“我的傻大妹子,”老坪歎,“要說你是真沒心眼,她搞鄔嘉葵那會兒是誤傷你嗎?她是想一石二鳥了!她家團隊在圈內出了名修羅場,那時候我們沒那人氣基礎和財力跟她鬥,我也就沒給你提醒免得你生悶氣,結果你還真當人純善了,奚靜那夥兒從你接上fire&gun代言就開始盯上你了知道吧,明槍暗箭那是不知道來了多少回,你所有負麵新聞秒上熱搜都有她家一份力!”
?????
“不是,”龍七說,“由頭是什麼?她鬥鄔嘉葵我還能理解,我跟她交集在哪兒?一個代言?之前跟我競爭的代言候選人名單裡也沒她啊。”
“鄔嘉葵跟她定位相同,戲路相同,那是世仇,兩人鬥這麼幾年誰都沒落下風過,地盤也漸漸劃分明確了,鄔嘉葵攻電影,奚靜吃代言,你沒見鄔嘉葵的電影資源那是一步一步往上走,邵國桉的《邊境》都被她拿下了,而奚靜呢,手裡頭的代言也越來越向著國際方向走,你是沒招惹她,但是這回她想吃的代言,可是Valango。”
Valango,國際級的頂奢品牌,消費定位是連芍姿這種高階層精英女性,也是焉文菁這種天神級咖位的人長期握著的代言,龍七是想都不敢想,她回:“有病吧,Valango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Fire&gun是Valango的旗下子品牌。”
她一頓。
“它的上任代言人焉文菁一直以來都處於半息影狀態,這次有內部消息說不續約,而Valango這一季打算注入更多年輕元素,所以正在國內幾個形象符合的大花中挑人呢,奚靜出道多年,作品穩定,氣質符合,一直在往這塊兒攻,咬得很緊,你呢,雖說花邊新聞多,但模特身份貼金,國內幾個大的時裝雜誌你都上過封,加上手裡的Fire&gun代言,那是比奚靜多了一條捷徑,更容易被Valango總部關注,這牌子向來注重質感多於人氣,不是我胳膊肘往裡拐,奚靜雖然長了張高級臉,但關於她被邵國桉包養的黑料錘子可是一直在她脖子上懸著,人家一宣揚女性獨立的大品牌能讓一個小情兒代言?那還不如你這雄赳赳氣昂昂大殺四方片甲不留的形象呢。”
老坪成語還用得挺溜,也聽得出來完全不知道焉文菁那些料。
“所以她打算把我搞臭?”
“這招陰啊,圈內普遍聞艾色變,奚靜這是抓住你的小辮子了,我倒不擔心Valango什麼看法,本來咱們也沒那奢望,我現在擔心的是還攥在我們手裡的Fire&gun會出問題,還有其他幾個代言,唉,”老坪對奚靜那邊來勢凶猛的暗箭暫時想不出應對方法,“要不,跟你那祖宗……”
“不行,他現在還是上課時間,他上課不會看手機,你不準給他打電話。”
“這也拖不了多久啊,一旦上前十,就算他不看手機,他那圈兒的人也看手機,他現在要知道,咱們至少還能在全國人民都知道之前想想周旋辦法。”
“就是不行!”
她仍拒絕,然後,電話突然被切斷,班衛的來電插進來了,掛掉後又來了一個之前保存的記者電話,再切斷,看到方璿發來的信息:“你沒事吧?????”
看來已經上前十了。
切回通話,給老坪撂一句“反正你彆找他”之後,掛電話,手機啪嗒一下往桌麵碰,屏幕上有一層薄薄的手汗,但是來電響不停,廖寺彭的電話來了,舒萌的電話來了,還來了好多沒記過號碼的陌生來電,劈天蓋地的問號讓她覺得胸口悶,喘不過氣,拇指摁住機身旁的鍵。
關機。
她真沒想到事態能發展地這麼快,令人措手不及。
後來在靳譯肯房間床腳邊的地毯上坐著,沒開燈,因為仿佛能想象到此刻網上是一副多麼熱火朝天的景象,人們圍觀她,複製她,轉載她,用語言堆砌起來的城牆壓碾她,越想,脖頸越僵硬,皮膚越泛冷。
還想起葛因濘,想起白艾庭,想起簡宜臻,想起鬱井莉,想起那些久遠記憶中和她結下梁子的人,她們是否在笑,想起那三年孤單麵對滿校流言的日子,是否又會被打回原形,三個月的擔驚受怕達到高潮,臨近崩潰。
睡不著。
呆坐了不知道多久後,隱約聽到鈴聲。
下意識看手機,手機還是關機狀態,鈴聲從樓下傳來,像是座機,但也像門鈴,也不知道現在幾點,吳姨或許已經休息,響了許久,遲遲沒有人應。
胃有點疼。
那頓晚飯被老坪打擾,吃了也不過幾口,她從床角邊起身,揉了揉發麻的小腿,想起連芍姿臨走前囑咐吳姨不要留門。
她循著鈴聲朝房外走。
……
客廳沒開燈。
如一具行屍走肉般來到沙發邊,發現響的是座機,她叫一聲吳姨,沒人應,她挨著沙發扶手頹靡地坐,想接,手指在空中懸了兩三秒,又收回。
差點忘記這不是她的家。
座機鈴聲這會兒也消停了。
客廳陷入一片萬籟俱寂,撫了撫手臂,把垂在額邊的頭發往後撩,準備上樓,這時聽到一聲碰杯響。
玻璃與玻璃相碰,像是高腳杯的杯托與玻璃桌麵的碰觸,她回頭,才發現客廳外頭的後院,麵向泳池的茶幾座旁,坐著人。
彆墅內沒開燈,但院內泳池旁的燈都亮著,水光照耀,波光粼粼,連芍姿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坐在藤椅上的背影十分安靜,才使龍七一直都沒察覺,旁邊的圓形茶幾上放著一瓶紅酒,一盞高腳杯,幾分文件,全都沉溺在水波紋中。
看了看沙發旁的落地鐘,現在淩晨一點。
她往那邊走。
玻璃門哢呲一聲拉開,初秋夜晚,絲絲涼風,龍七穿著t恤與短褲,走近後,準備打招呼,但無意往茶幾上瞥一眼,看到最上頭一份文件,白紙黑字的“離婚協議書”五字。
正要叫出口的“阿姨”堵在喉嚨口。
連芍姿仍穿著白日裡的一身套裝,唯有紅底高跟換成了拖鞋,看上去有一些難得的家居感,她正扣著額頭,疊著腿,麵向泳池閉目養神著。
第一反應就是現在不適合產生任何談話,想趁著沒被察覺,撤,但身子剛轉一半,連芍姿開口:“失眠了?”
頭也沒回。
龍七的身子頓一下後,又緩緩轉回來:“阿姨……還沒睡啊。”
“床不舒服嗎?還是電話吵醒你了?”
“床很舒服,我,”龍七說,“睡得比較淺,聽到鈴聲,就下來看看。”
連芍姿緩緩睜了眼,側額,和龍七的視線對上。
“喝點?”
……
……
肩上圍了一條毯子,坐在茶幾的另一邊,看著高腳杯內晃蕩著的葡萄酒液體,“離婚協議書”的文件仍舊毫不避諱地在桌麵攤著,甚至成了杯墊般的存在,可能因為龍七又多看了幾眼,連芍姿倒完酒,以一副偷得浮生半日閒的姿態靠上椅背:“等他回國簽完字,程序就差不多走完了。”
龍七收目光。
半晌,問:“……靳譯肯知道嗎?”
“他知道,他支持。”
但是靳譯肯沒跟她說過。
一句都沒說過,一點情緒都沒露過,像個沒事人一樣,加上之前以她的名義給連芍姿送禮物,小女兒的事,焉文菁的事,等等等等,覺得靳譯肯這個人太擅於自我消化這一招,免去了讓她動腦筋這一過程,也或者說他根本不覺得她會有心思去搭理這些,所以從來不跟她透露。
“阿姨,路上你忙,一直沒找著機會跟你說,真的特彆抱歉,你跟焉,”頓了頓,還是念了全名,“焉文菁的約,被我打斷。”
“沒事,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也就是讓她勸老靳回國,協議早簽也是簽,晚簽也是簽。”
龍七在心內倒吸一口氣。
連芍姿這一招聽上去又柔又妥協,但擱當事人眼裡那是妥妥的尊嚴穩贏,腦子轉過來後,她佩服得簡直想鼓掌,但連芍姿沒給她時間,緊接著說:“其實你送的煙我挺喜歡的。”
愣三秒。
“其實阿姨,我真沒想到他會拿去送您,我當時開玩笑的。”
連芍姿笑笑:“譯肯他煙抽得凶,你平時多說說他,我說的他不聽。”
“但在我印象裡,從他的言語表現裡,他很聽您的話。”
“表麵聽而已,當媽和當女朋友不一樣,你啊,根本不知道這孩子心思有多活絡,他要想做一件事,絕不會逆著我們來,他把我們泡在甜蜜罐兒裡,該做什麼仍做什麼,然後不知不覺的,他這事就做成了。”
對,龍七覺得這形容太對了。
“但唯獨你這件事上,”連芍姿慢悠悠地補,“他把他那渾身叛逆勁兒都抖摟出來了,他爸都沒辦法。”
……
沉默一陣。
“阿姨對不……”
“你彆道歉。”連芍姿抿一口紅酒,語調平緩,“我知道我兒子和你之間,是他比較要你,他纏著你不放,你是個女孩子,能有什麼辦法。”
無言了一會兒後,點頭。
要是龍梓儀也這麼開明有邏輯就好了。
也算知道她和靳譯肯的差彆在哪兒,還真是從小教育的天壤之彆,微風吹拂,吹動她挽在腦後的發絲,連芍姿放酒杯:“我和虞家也談判到尾聲了,那一份賠償你的錢,改天會以房子的形式轉到你的名下,我會幫你運營出一個好價格,你不用操心。”
說起這,龍七側頭:“今晚吃飯時的碗筷,我額外放在碗櫃的第二層了。”
“我看見了,我放回去了。”
“……阿姨我還沒做血檢,還不確定自己是陰性還是陽性。”
“我有常識,龍七,我隻是擔心譯肯跟你的接觸太過親密,但我不會介意我本人和你相處,簡而言之,我想管的,隻是我兒子的下半身。”
還真是直白。
而後,連芍姿的額頭又側了側:“也謝謝你,幫我留住了我的體麵。”
茶幾上的紅酒瓶旁,她所指的位置,放著一枚從指上摘除的藍錐石戒。
龍七沒說彆的。
也沒多問,沉靜一陣後,喝一口紅酒,等酒下肚,本就空虛的胃裡頭又有一陣抽痛感,她麵上沒作聲,手往肚子摁了一下。
“吳姨做的魚膠湯,你嘗了嗎?”連芍姿問。
龍七側頭。
“嗯,很好喝。”
連芍姿的指頭扣著側額:“自從小女兒出生後,老靳的那些朋友天天往這送東西,這個廚房都快有魚腥味了。”
“吳姨做的一點魚腥都沒有,很鮮。”
“是嗎?”
連芍姿這麼問著,放高腳杯,撩開膝蓋上的毯子:“那我準備嘗一下了。”
龍七看著她進屋,自個兒也放下酒杯起身,客廳與廚房的燈陸續開,一片亮堂,照著她的臉,連芍姿走到廚房門口時又留話:“你也來一碗吧,龍七,吳姨還做剩半鍋,我一起熱了。”
“好……”
她應。
湯很濃,很香。
沒坐餐桌上,連芍姿將湯盛進小碗,遞給龍七,她靠著廚台,用溫熱的碗身暖著手,連芍姿也往廚台靠,嘗一口後,說:“吳姨口味重,做鹹了,下回我給你做,我的手藝比吳姨好。”
龍七笑。
也跟著喝一口,溫熱的湯下肚,總算把空虛的胃整舒服了一點,連芍姿看著她喝,緩緩說:“我的手機,被推送了關於你的新聞。”
抬起的湯勺在半空一頓,一滴湯汁往碗裡落。
一兩秒後,繼續喝湯,眼內沒有情緒,沒應話,連芍姿也繼續盛湯,說:“我剛進職場時,遇到過一些不如意的事,艱難程度不亞於你現在,孩子,你知道當時我是怎麼渡過的嗎?”
“喝紅酒嗎?”
連芍姿笑:“相比當時,我現在的日子好太多了。”
龍七往她看。
“我當時隻做了一件事,就把所有情緒都整理完畢了,”她也看龍七,額頭朝樓上一指,“在我喜歡的人的房間,泡一場舒舒服服的熱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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