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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拎起冷藏箱的手頓了頓,箱體殘留的溫度透過手套滲入掌心。暮色從門縫裡漫進來,將采血用的醫用膠帶染成暗褐色,像極了物證室裡那些未破命案卷宗的封條。
“往後的幾天時間裡,我一有機會就勸說他回家,但他始終不願意回去,不願意回到那個貧窮而偏僻的家鄉,更不願意看到那個讓他一見就有氣的窩囊家。”二哥傷心地回憶道。
他蹲在門檻上再次掏出一根煙,煙絲簌簌落在裂開的青石板上。和菁的錄音筆亮著紅燈,像隻窺探秘密的甲蟲。
“後來,他說要和老鄉一起到洛陽找活兒去,臨分手的時候,我含淚給他買了一雙球鞋和一大包白麵饅頭。東西雖然不多,卻也是我當哥哥的一個心意,”二哥突然開口,煙鬥在暮色裡明滅,“誰知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在老三身上儘兄弟的情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了這樣的機會。”
溫柔正將采血管裝入冷藏箱,聞言動作一滯。醫用冰袋的白霧漫過她睫毛,凝成細小的水珠。
“難道他後來再沒回來過?”和菁輕聲問,筆尖懸在筆記本上空。
二哥的喉結滾了滾,煙鬥重重磕在門檻,“他去了臨汾,在水利局的建築工地當小工,靠著辛苦賺來的工錢,租了一間民房,房東是個30多歲的寡婦。”
錄音筆的紅光微微顫抖。
“寡婦?”溫柔預感到了什麼,忍不住追問,橡膠手套在冷藏箱扣鎖上留下濕痕。
“老三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女人的笑容,就喜歡上那個女房東了。後來他到舊貨市場上買了一輛破自行車,乾起了小生意。先是販賣青菜,隨後又販賣水果。每天早晨出門,晚上很晚才能回來,辛辛苦苦跑一天,賺的錢剛夠糊口。”
二哥無奈道:“有一天早上,那個女房東走進老三的房間,就勢挨著他坐在了床沿兒上。老三平生第一次和女人坐得這樣近,顧不上再說什麼,走到門後‘啪’的一聲關上了門,還沒容她站起身來,就把人給按在身子底下。那個女房東隻是在嘴裡嚷嚷著‘不行,不行’,實際卻任憑老三擺布。”
和菁與溫柔對視一眼,從二哥講述的這個故事裡覺出了一點眉目來。
“老三與女房東來往的時間長了,覺得她的年紀比自己大出十多歲,漸漸就厭煩了,在外邊勾引起更年輕的女人來。”二哥搖了搖頭,“有一次,他在賣水果時,遇到一個三陪,幾句話便講好了價格。哪知剛到興頭上,女房東回來了,她急急地敲他的門,還說,如果不開門,就去打110。被捉奸以後,老三也沒辦法再住下去了。”
“那後來呢?”溫柔問道。
”後來?”二哥的笑聲像砂紙磨過生鐵,“後來他偷鋁盆,你們城裡人倒是記得清楚!”
他突然暴起,枯枝般的手指戳向和菁,“你們咋不記他十四歲在磚窯背磚?背上燙得沒塊好皮,工頭卷錢跑了,他拿命換的三十六塊八毛錢——”
和菁的鋼筆“嗒”地落在泥地上。暮色漫過牆角的蜘蛛網,將“五好家庭”獎狀上的蟑螂糞斑染成血色。
“那年他揣著饅頭走,鞋頭破了洞。”二哥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從神龕暗格裡摸出雙發硬的回力鞋,“我拿半袋紅薯換的……他嫌丟人,半夜把鞋扔進灶膛。”
“他恨你們嗎?”和菁撿起鋼筆,筆尖懸在“童年創傷”四個字上方。
二哥佝僂著走向豬圈,驚起滿棚綠頭蒼蠅:“前年爹咽氣前,老三托人捎來張畫。”
他掀開黴爛的稻草,露出糊在牆上的炭筆畫——扭曲的油菜花叢裡,五個小人手拉著手,每個人臉上都沒有五官。
警笛突然撕裂暮色。
和菁的電話響起雷辰的吼聲:“邢州出事了!”
二哥突然抓起鋤頭砸向畫作,蛛網般的裂痕爬過沒有麵孔的小人:“那年,老三縮在麥垛後頭畫油菜花!那些把畫踩進糞坑,他跳進去撈了半宿……”
碎紙片在穿堂風裡盤旋。
“該走了。”和菁按住錄音筆停止鍵。
最後一縷天光沉入地平線時,冷藏箱的藍光映出溫柔慘白的臉。
在送溫柔與和菁離開時,二哥說道:“老三刑滿釋放時,已經4年沒回家了。從牢裡出來後,他給我爹打了個電話,讓去西安接他。我爹東拚西湊,才湊夠了路費,經過一天一夜顛簸,到了老三落腳的賓館,老板卻說他3天前就走了。那天晚上,我爹一個人蹲在門外一夜,第二天又一個人孤零零地搭車回到了家。”
溫柔將血液樣本交給了方陽分局,隨即趕回了邢州。
路上,和菁在筆記本上不斷地寫著什麼,這使得兩人第一次有了交流。
“想說什麼就說吧。”和菁頭也不抬地說道,“這一路了,咱倆都不說話,怪尷尬的。”
“這句話我早就想說了,”溫柔也不藏著掖著,“你這次來,不光光是為了案子吧。”
和菁抬起頭,笑了笑,“這一點,咱倆的出發點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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