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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克讓知道,那是智慧的光芒,朱溫這年輕人,既有少年蓬勃的朝氣、熱情和鋒芒,更有相當的城府,絕不是徒有勇略之輩。
就齊克讓看來,相比武勇,武將更重要的是智謀。學槍學劍,又豈能真的成為萬人敵?
然而,齊克讓絕不知道,朱溫會覺得自己智謀不在雪帥之下。
“今日交鋒,你我雙方均是熱身。而下麵,便是生死存亡之戰了。”齊克讓淡淡一笑:“草軍諸位,後會有期。”
既然突破受阻,齊克讓親至陣前,義軍騎兵當然也不可能久留。孟楷當下抱拳長聲道:“後會有期!孟某人還想親自領教雪帥號稱‘霜寒三千界’的驚霜神劍!”
言畢,與朱溫、段紅煙一同,拍轉馬身而去。孟楷扭轉身軀,手持巨斧防備,提防泰寧軍追擊,這時卻顯得相當穩重。
當義軍騎兵都消失在視野當中時,泰寧軍也全數登岸紮營,與西邊的宋威所部形成了掎角之勢。
而帥帳之中,隻有齊克讓與燕淩空一坐一立,彆無他人。
“大帥,故意送掉楚狂生與鳳歌吟,令敵人先勝一陣,是否於我軍士氣太不利了?”燕淩空有些急切地詢問道。
“楚狂生、鳳歌吟仗勢橫行,奸淫民女,劣跡斑斑。但他二人戰功赫赫,所以借敵將孟楷之力除去二人,也可給民家一個交代。”
“我既然麵授機宜,讓楚狂生、鳳歌吟聲稱願意以步兵對騎兵,來擠兌對手,迫敵出戰。那麼二人當然認為有必勝把握,起輕敵之心。而他倆絕不會是黃巢首徒孟絕海的對手。”
“草賊初勝一陣,會覺得雪帥不過如此,難免生出驕氣,而驕兵必敗。”
“倒是那位似乎叫朱溫的小子,卻有些意思,怕是有點深藏不露。明明是黃巢黃巨天新收的弟子,武藝並未經過名師多年打熬,主要還是野路子,卻憑著一腔子韌勁竟能與鳳歌吟鬥得不分勝負,還趁著鳳歌吟失神之機,一刀斬了鳳歌吟。足見心誌相當堅韌,而相其麵容,又是沉毅多智之人。”
此次破賊之後,本帥若得此人,恰似得一鳳。至於送死的楚狂生、鳳歌吟,且不說罪有應得,也不過是兩隻鴨子罷了。”
燕淩空有些驚愕,沒想到主帥對那看起來並無驚人之處的小將朱溫,卻如此看重。
……
偃王城中,黃巢軍軍營。
由於有古時留下的夯土城牆遺跡可以依托,隻需要采薪伐木堵上缺口,這軍營異常開闊,大營內更有小營,成雪花六出的形勢,可以互相呼應。帥帳、馬廄、糧倉、營房、輜重庫、旱廁,都布置得井井有條。在偃王城外,還挖掘了簡單的壕溝,當中設下蒺藜,用於備敵。
營內一處偏僻的空地中,布了一張長方形杉木茶幾。
朱溫換了件寬鬆爽身的青色袍子,以一柄鎏金卷草紋長柄銀勺,自一口青花瓷瓶中,舀出小半勺雪花似的精鹽。
盛了水放於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朱溫手法極為嫻熟地揭開銅壺蓋子,將精鹽悠然撒在水麵上,而後以勺擊沸正在烹煮的湯麵,但見青碧色的水麵浮起珍珠一般的泡沫,恰似“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麵”。
他的舉止相當優雅,落落大方,有種雲中仙鶴般的氣韻,此時竟看不出半點草莽意味。
小師妹段紅煙睜大一雙流盼美目,極是好奇地瞅著朱溫的動作。
朱溫以眼神示意她稍等,而後把心思專注於銅壺上。待壺中水聲稍大些,把壺蓋揭開,以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麵上細碎泡沫,便再次合上銅壺。
頃刻之後,壺中水沸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朱溫再度掀開壺蓋,此番卻不撇水,而是以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倒入茶牀上的瓷碗內,旋以用一根兩頭包銀的竹筴於水中輕輕攪拌,同時以用銀勺從另一口青花瓷瓷瓶內舀取些細如麥屑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當中。
這是標準的流行於唐代的“煎茶法”,即在沸水中投入鹽和茶末煎煮後飲用的方法。
段紅煙檀口輕啟:“不加香料,隻用鹽來調味,倒是陸羽《茶經》所言的清茶之道。”
朱溫有些訝異,未想到小師妹竟然還瞧過陸羽的《茶經》。
但他並未因此分散精神,而是一心一意地攪著茶水,待茶水“騰波鼓浪”時,方才停止攪動,把先前舀出的兩大勺水又重新加了進去,蓋好銅壺蓋子,把炭火撥得弱了,將養茶味。
當壺中的水再次發出淡淡的氣泡聲,朱溫徐徐起身,提了銅壺,在給段紅煙準備的細瓷盞內倒了大半盞,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輕輕地把銅壺放下,舉盞眉間,舒眉相邀。
其實朱溫現在感覺相當麻煩。
他討厭服侍任何人。
他做的飯也很難吃。
但他很會煮酒,也很會泡茶。
因為他絕不想像古之名將一樣給戰士吮吸毒瘡。
他想做領袖。而身為領袖,給戰士煮酒,或者收攬文士時泡一壺好茶,比吸吮毒瘡容易得多。
但他不慎讓黃巢知道了自己很會泡茶這事,然後師傅又嘴巴漏風地很快讓小師妹知道了。性情率直,好奇心重的小師妹便逼令朱溫一定要給她開開眼,瞧一個出身草莽的少年能泡出什麼好茶來。
“真是好茶。”段紅煙牛嚼牡丹一般一口飲儘,笑道:“明明隻是尋常的茶葉,喝著卻比當貢品的長興顧渚紫筍茶還好。”
“能教一下我嗎?”段紅煙湊了過來,神色刹那轉作溫柔如水。
朱溫一驚,沒想到這個颯爽如塞上女子的師妹,頃刻間便流露出似江南小女兒般的動人氣質。
她靠得極近,少女濃鬱的香氣撲鼻而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微抬著瞧向朱溫,當中充滿期待之色。
朱溫心知,她可不是什麼會被一盞茶弄得感激涕零的落魄文士!
所以這個女孩子在乾什麼?試探,還是想戲弄他?
朱溫陡然感覺到一陣不自在。
即使對方全無惡意,朱溫也不想發生太多糾纏。
溫柔的女孩子其實對所有人都溫柔,有的人卻會誤以為隻對自己溫柔,然後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最後鬨得不歡而散,雙方都受到傷害。
但那撲麵而來的少女香氛,甚至掩過了空氣中氤氳的茶香。
朱溫絕非沒聞過女孩子的香氣,但這小師妹身上的香氣之濃烈,已經超過了他所認識的所有女子。
他更可以肯定,絕不是什麼熏香氣味,抑或西域薔薇水,就是女孩子天生的體香!
朱溫偏移開身軀,轉移了一下話題:“對了,大師哥怎不在?他可是大破泰寧軍的大明星,這時候缺了他該何等地無趣。”
“他呀。”段紅煙搖搖頭:“又跑到王盟主那邊軍營中聽曲了。師傅軍法極嚴,不準在軍營中設勾欄以愉眾,他便喜歡到那邊去廝混,聽些不三不四的調兒。”
“哎呀呀,是哪個小妮子又在背後說大師哥的不是?”
一個洪鐘般的聲音炸響起來,正是赤裸上身,胸膛如同青銅塔一般的孟楷孟絕海,顯然是剛剛聽曲回來。
段紅煙笑靨如花,欣喜道:“大師哥,你回來了?”
她對孟楷道:“孟師兄,本千金突然想起來,當時雪帥擺出投石機陣之後,你仍堅持要衝一次,好在被小師弟勸了下來。不然,咱們的騎兵隊可禁不起損耗。”
孟楷道:“說起來,雪帥齊克讓的土工戰具之術,確實不容小視。
朱溫忽地問段紅煙道:“師妹你的力氣還真是不小,射箭正需要膂力,難怪能百發百中,殺敵如草。隻是不知道師妹會近戰否?”
小師妹段紅煙還沒回答,孟楷便開腔道:“她呀,她怕疼,所以平時不近戰,不過倒也未必……”
段紅煙突地瞪了他一眼,阻止孟楷繼續說話,而後將話題又帶了回來:“既是雪帥擅長戰具,那地道之術也是我們最先要提防的,雖然師尊必然能想到這點,但我仍需向他諫言,讓他重視此事。”
朱溫頷首:“宋州一帶土壤鬆軟,正適合挖掘地道。”
與此同時,泰寧軍帥帳內,齊克讓正與燕淩空坐在一張楸木棋台的旁側。
齊克讓一陣沉吟之後,微微一笑,突地如兔起鶻落,在棋枰上下了一子,在燕淩空驚愕神色中,屠掉了燕淩空一條大龍。
“我的回合,落子。海潮要嘯月了。”
……
與孟楷、段紅煙談過天之後,朱溫回到自己營帳,倒頭就睡。
他一向保持著充足的睡眠,算上午睡,能睡五又四分之一個時辰。
“起來了,月亮都曬屁股了!”
一個聲音,伴著對他身體的猛力搖動,將朱溫陡然自夢中驚醒。
“去你媽的!”
朱溫怒吼一聲,一記衝勁十足的勾拳打出,卻在觸及對方下頜之前一瞬間猛地收住:“二哥?”
一位身材極高,大臉盤子,咧著嘴,頭發剃得極短,頂上如平原一般的青年人,正壞笑著蹲在他榻前。正是朱溫二哥朱存。
他已經有大半年沒見過二哥了。
他對二哥的印象還停留在臨彆前一晚,二哥樂嗬嗬地笑著,將幾個不服管的山賊綁在燒紅鐵板上,一寸寸割下肌肉,扔去喂狗,割到支離破碎時,才讓對方咽下最後一口氣。
這種殘忍酷烈的畫麵,卻讓他感覺很親切,很懷念。
那一晚,一直幫他兢兢業業地打理著寨子,讓朱溫可以拋下基業到處亂竄的二哥朱存,突然丟下一封沒頭沒尾的書信,便再也找不到半點蹤跡。
“三郎,你這回拜的師傅倒是不錯。”大個子抓了抓脖子縫裡的虱子,惡狠狠地摁出一大團血來,碾死虱子的聲音似要把空氣都給炸開。
朱存能不聲不響地摸進朱溫營寨,進到帳篷裡頭,自然是因為守門的士兵,本就是當初兩兄弟一同收伏的賊兵之一,當然認得朱存。
朱溫頃刻坐起,抓著二哥寬闊的肩頭:“二哥,這半年多你去哪了,想死你了……”
他當然不能去找二哥,因為還有寨子要打理。沒了二哥的協助,朱溫才發現,管理一群刺頭其實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女人。”
朱存一副憨憨的樣子,道。
他總是咧著個嘴,個子又有八尺有餘,比起天生容顏秀美的三弟,五官也長得甚是粗糙,給人感覺全然不像一母同胞所生,簡直就是個憨大個。
但如果隻是個尋常憨大個,是斷然做不到笑嗬嗬地把人綁在燒紅鐵板上,一刀刀精細將山賊的皮肉割下來喂狗,還能每次割下來的肉都一般大小。
朱溫一怔:“二哥你可是不把女人放在心上。”
“如果是那個曾經是你二嫂的女人呢?”朱存道:“好孬她幫俺生了好幾個娃兒……”
“但二哥你不是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況且……”
“啐,你看二哥是吃回頭草的人麼?”朱存兩手叉了腰,哼道:“那女人當真讓你二哥把女人都看透了,不然二哥怎麼對你說,對女人就得揍,不要太客氣!”
他歎息一聲:“哈,你年少時候,最需要二哥幫襯那一陣,二哥卻去追那個女人去了,心裡全是討她歡心,全然沒顧上你,讓你那些年受了天大委屈,二哥實在對不起你!”
朱溫怔了怔:“二哥你說什麽呢?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你這些年為我辛苦做了這麼多,做弟弟的感激你還來不及……”
“哎,不提了不提了。”朱存擺手道:“再說起那個讓二哥俺不值的婆娘吧,她被人賣進了妓院。”
朱溫一驚:“莫非是……”
朱存道:“真是好笑,她在樓門口倚門賣笑,突然就哭了,求我念及舊情,贖她出來。”
“她吃我的,喝我的,偷漢子,還跟人跑了。這樣的賤婆娘,老子恨她還來不及,怎麼願意贖她!”
朱存陡然咬牙切齒道。
“可是哇,想起那個龜孫子把俺心疼得跟花兒似的婆娘,摁著隨便玩,玩膩了就給賣進了窯子了,老子實在很不爽。”
朱溫已經猜到後續了。
果然,朱存續道:“俺總不能動用寨子裡的錢,那些錢糧都是你的。所以俺到處找啊找,找了大半年,奔走了幾千裡,嘿,還真讓我找到了那個王八蛋。”
“二哥我啊,就把他倒吊起來,用鞭子一頓抽,看他不行了,就放他下來緩一陣,再繼續抽他,抽到他認錯為止。”
“我這才給了他一個痛快,一搜檢他身上的錢,可有些不夠哇。二哥就把他身上的肉給一刀刀割了下來,當做豬肉賣到了饅頭鋪子裡。”
“然後……”朱存微微露出得意神色:“你二哥就把這些錢拿回來,把那個該千刀的婆娘贖了出來,然後替她做主,嫁給了村頭的老光棍。”
“三郎你說,二哥這事做得痛不痛快?”
“當然是痛快極了!”朱溫擊掌道。
他不知道二哥笑容下麵,心口的疤還有沒有愈合。
至於一路尋訪追蹤的奔波勞累,饑餐渴飲,打野味為食,這些事情,向來粗線條的朱存,壓根懶得提。
二哥小時候也是個相當淘氣,任性的人。在爹去了之後,卻變得認真起來,直到今天,任性的事情,總共也就這麼兩次。
都是為了那個曾經是他二嫂的女人。
除此之外,二哥活著的意義,仿佛就是為他這個弟弟了。
“三郎,聽說你們要打大仗了?”
“官軍那邊,是人稱‘祁連雪霽’的泰寧節度使齊克讓。”朱溫點頭稱是,他也懶得提宋威的名字。
“好啊,讓黃帥他們瞧瞧我這個弟弟的本事!”
朱存露出得意的神情,對於弟弟的聰明顯得與有榮焉。
卻又道:“三郎你亦需記得,‘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你小子嗬,明明聰明絕頂,偏偏許多時候卻愛意氣用事。村頭的算命先生說,這樣的少年容易成大事,俺卻也知道許多遊俠兒因此落得青年橫喪的……”
朱溫默然。
黃巢部和王仙芝部之間,無聲的隔閡,微妙的氣氛,果然都被這個大智若愚的二哥看得清清楚楚。
“做大事必得讀書,但許多大道理卻不用讀書才懂。”朱存露出一絲壞笑:“三郎你想做大事,二哥便如同那石橋的橋柱般撐著你。二哥這一雙招子清亮得很,你有什麼看不清楚的,二哥便做你的眼睛!俗話不是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二哥這輩子不圖名利,自然看得比一般子人明白……”
朱溫心中一熱,想起二哥小時候幫自己擋父親的戒尺的事,眼角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好了,你向來貪睡,二哥也不攪擾你困覺了。這番回來了,二哥便不會走了,明日起來,二哥隨你一同,和朝廷兵馬戰個痛快!”
說罷,朱存拍了拍朱溫的肩頭,挺身站起,高大的身軀,頓時如支起了一座山。他大踏步如流星,出帳而去。
朱溫凝視著二哥消失的帳門方向,眼神久久停駐。
他隻覺得心中突然很輕鬆,很寬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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