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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廣播裡就開始報導哪裡的雪積得腳那麼深了,哪裡的雪積得腿那麼深了。那天,鬱林穿著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領口露著點白襯衣的領角。
嚴維沒有冬衣,又怕冷,把長袖短袖一古腦地穿在身上,外套被撐得鼓鼓囊囊。他和鬱林並排走在路上,兩個人都笑得傻乎乎的。
快到平安夜的時候,嚴維收到了一封香噴噴的信,信封是淡紫色的,封口處黏著一張小小的卡通貼紙。他把信藏在書包裡,鬱林還是看到了,大吵了一架。
過了幾天,鬱林把嚴維堵在牆角,聲音都是嘶啞的:「是我不對。」嚴維有時候不懂鬱林在想什麼。他被鬱母從衣櫃揪出來一次,後麵就學乖了,再上門,都會提一袋水果。鬱林家裡特彆乾淨。鬱母有輕微的潔癖,喜歡反覆地擦同一套餐具,鬱父的房間有一牆的書。
嚴維最後一次去他們家的時候,老實的穿了校服外套,頭髮染回了黑色。他們一起吃的午飯。鬱林替他夾了幾筷子菜,鬱母問了很多問題,都離不了成績。
等回了房,嚴維讓鬱林拿了條毛巾墊枕頭上。他頭髮剛染,油膩膩臭烘烘的,一會就弄黃了一片,本不想挑這個時候使壞,隻怪鬱林床上有一股棉被剛曬完的好聞味道。
他像被一根狗尾糙撓著腳板心,渾身都癢。鬱林坐在地上展示他的飛機模型,嚴維正想湊過去,鬱母就端了盤水果進來,連敲門都不敲。一來二去,嚴維就問:「哎,你媽是不是一直站房門口不走的?」鬱林拍了下他的腦袋,轉了話題。兩人一坐一躺,有一撘沒一搭的說著話。
沒一頓飯的工夫,鬱母又走進來,「小林,你爸叫你。」鬱林站起來,看了眼嚴維,這才應著出去了。
嚴維躺得四仰八叉的,陡然間見著這女人,嚇得狼狽不堪的撐坐起來。鬱母看見他,指著那盤水果,「嚴維,你吃啊,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嚴維趕忙應著,拿牙籤挑了幾塊果肉,往嘴裡塞,不知怎麼的,整片掉在地上。
他剛蹲地上想撿,鬱母就撲過來。「我來,我來,唉,你坐著,我來收拾。」鬱林回來,看著嚴維腦門子上冒青筋的表情,淡淡地說:「媽,你休息吧。我們自己來。」鬱母已經來回抹了幾回地板,這才悻悻作罷。
鬱林重新把門掩好,笑了笑:「她就這樣,喜歡照顧人。」嚴維看著房門上被卸掉的門鎖,多嘴問了句:「像這樣整天被人管著,還不讓鎖門,煩不煩?」鬱林突然問:「維維,你煩我嗎?」
他抬起頭,有些猶豫地看著嚴維,「我跟我媽一個樣。上次還撕了你的信。
「我不喜歡你和彆人走得太近。我知道這不正常,可我改不了。
「我會賺很多錢,買房子,我幫你做飯,我養你一輩子。
「維維,你會不會不喜歡我這樣,」鬱林紅了眼眶,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是真喜歡你。」嚴維接到電話,立刻趕了過去。馬路上路障拉開,圍著兩輛輕微變形的汽車,零落的站著幾個警察。他搖搖晃晃地走到路障旁邊,那輛黑色賓士的安全氣囊打開了,車燈還亮著。鬱林坐在路旁,用紗布捂著額頭上的傷口。
警察還在做記錄,看見他,隨口說了句:「叫了救護車了。沒事,小傷。」嚴維有些呆滯的朝鬱林的方向望。鬱林看見他,眼睛亮了一下。
嚴維正想跨過路障,聽見警察問:「你知道車主平時是怎麼開車的嗎?」嚴維想了想才說:「他開車一向不怎麼快。喜歡看後視鏡,如果旁邊有限速標誌,都會多看幾眼。」他說的話,警察記了幾個字就不記了。「不好的方麵呢?」嚴維認真地說:「沒什麼不好的。他開車都小心翼翼,不喜歡超車,不喜歡跟車太近。」他想到什麼,居然笑了一下:「我每次坐他的車,他都要給我繫上安全帶,真的。他怕車禍,他怕這個,有陰影,比、比我還嚴重。」嚴維乾巴巴地笑了幾聲:「我沒想過他這種人也會出車禍。」嚴維等他們記錄完,才走到鬱林旁邊。鬱林的眼睛裡都是亮晶晶的光。
嚴維蹲在他旁邊,小聲說:「等會去醫院,fèng幾針。」鬱林說:「不去醫院,你給我抹點紅藥水就行。」他說話的語氣讓嚴維覺得異常熟悉,有點怪,說不上來哪裡怪。「彆廢話,我說了算。」他想了想,推了推鬱林,「乾嘛給我打電話,認識的人都死光了?」他見鬱林沒說話,把他拉起來,「說話!」
鬱林被他一拉,跟著站起來,毫不避諱地看著嚴維笑:「我隻記得你。」嚴維看著鬱林發愣,鬱林看著他笑。
救護車很快就到了,嚴維跟著坐了上去。警車在前,拖車在後,一路鳴笛。
嚴維眼睛看著車外蔥蘢的行道樹,低聲問:「木頭,你知道今年是幾幾年嗎?」鬱林說:「九九年。」
嚴維噗嗤笑了出來:「逗我?有意思嗎?」
鬱林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嚴維。
護士替鬱林包了一下額頭的傷口。嚴維失魂落魄地問:「那我考考你,那年有什麼好玩的事?」鬱林果真掰著指頭數起來。「多著呢。操場多修了兩個籃球架。」「那裡是水泥地,摔一跤能磨破一層皮。」嚴維跟著他一起想。回了教室,風扇一攪,汗味和紅藥水的味道嗖地往每個人的鼻孔裡鑽。
「還有,學校旁邊有個工廠停產了,機器就拋在路邊。」「對,工廠!忘了哪個兔崽子跟我說發動機值錢。我還去糙叢裡找來著,一不留神踩到根鋼釘子,把右腳刺穿了……」嚴維想起往事,臉上紅撲撲泛著光。
鬱林接著他的話頭:「你說最疼的還是那次,你把你家的電熱爐當成是椅子。」嚴維眉頭擰成一團,「你說那次!我坐下才知道不對,皮都黏在爐子上,站不起來。過了一晚上,屁股上全起了血泡!」他右手激動地搭在鬱林胳膊上,「木頭,你還記不記得,學校隔壁新開了家麵館,麵寬量足。」鬱林朝他笑:「我都幫你買過那麼多次麵條了。」他們兩個人高高興興地坐在一起,像兩個演獨角戲的人,突然找到人對台詞了。司機不時回過頭古怪地看看他們,可這兩個人都沉浸在一九九九年裡。
那年的聖誕樹上掛滿紅色信封,每一封裡塞著一些硬幣。店老闆在門口擺上兩、三個長方形的紅塑膠筐,裡麵裝滿賀卡,最貴的那種一打開就能播放音樂,小紅燈泡一閃一閃。他們蹲在那邊挑賀卡,沾了一手金粉。
鬱林臉上掛著一抹溫柔的笑:「我給你買好聖誕禮物了。」隨著救護車的顛簸,他們的肩膀時不時輕輕撞在一起。嚴維握著他的手,低聲問:「你買了什麼?」他想跟著鬱林一起笑,可眼眶突然紅了,悲傷在最開始的時候,隻是一滴冰涼的水。
嚴維用手肘用力撞了一下鬱林,「喂,說啊,你明知道我車禍了我沒收到。」鬱林被他撞得生疼,還是滿臉笑意。
嚴維惡狠狠地說:「你再裝失憶,小心我揍死你。」鬱林側過臉,看著他笑:「我今年送,還來得及嗎?」嚴維把頭埋在膝蓋裡,一直悶笑。
鬱林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去醫院,你給我塗點紅藥水就行。」他的聲音突然啞了:「維維,我心裡難受。」
嚴維看了看車裡唯恐避之不及的醫護人員,模糊地應了一聲。
他們繳清了費用,半路就下了車。
嚴維不明白鬱林為什麼突然提起九九年,隻是模模糊糊地看出點苗頭。
他把人領回了自己的公寓,午覺睡醒來,發現鬱林洗了碗,還掃了地,鍋裡煲著粥。
他瞪著眼睛,看著雪白氤氳的熱氣,突然覺得又像一場夢。
「你是病人。」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休息。」鬱林朝他笑:「沒事,我可以照顧你。」
「你累垮了,不還得我照顧你,」嚴維把他的拖把奪過來,「去坐下。」鬱林愣了一下,直到嚴維皺著眉頭又說了一遍:「坐下,這裡我說了算。」鬱林這才坐下,他的眼睛發著光,靜靜地看著嚴維,整個人都像活了過來。
嚴維拖好了地,才發現鬱林在看他,有些猶豫地用手背擦了擦臉,「我臉上……有東西?」他看見鬱林搖了搖頭,才鬆了口氣,舀了兩碗粥出來。「以前都是我煮東西,也試試你的手藝。」嚴維說著,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立刻吐著舌頭到處找涼水,「燙。」鬱林看著他,嘴角翹了一下,然後像水波吹漣漪一樣咧著嘴笑了起來。「明明是我煮東西的時候多。」嚴維連喝了幾大口水,才緩過來:「你彆睜眼說瞎話。我上自習課的時候,還專門拿酒精燈給你烤過香腸。」鬱林看著他傻笑,嚴維從來沒看見他這麼高興過。
「維維,我也幫你煮過湯圓呢。」
「可你沒煮熟!」嚴維氣得笑了出來。
鬱林跟著他笑,眼睛漆黑明亮,舀了一勺粥,吹涼了才遞過去。「嘗嘗。」嚴維的臉有些發燙,他手心全是熱汗,不知道該不該就這麼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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